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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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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大雨点,好像下在他心上……

回到家中,母亲见他手拎一网兜食品,那种吃惊的样子,是同见他拿着一颗炸弹的程度差不多的。

“妈,我看你这几天吃不下饭,就给你买……”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撒谎,而且是撒了一次表示孝心的弥天大谎,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可耻。

“你……哪来的钱?”他的“孝心”绝没有引起母亲半点高兴。相反,母亲脸上几乎是呈现出了盛怒的表情。

“向邻居借的……”他的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勉强听得到。他感到无地自容。

“借了……多少?”

“十元……”

“全……花光了?”

“还剩……”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钢镚儿,怯怯地递给母亲。

母亲没接。母亲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呆呆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盛怒而转为一种无言的,根本别指望获得宽容和饶恕的斥责。她沉默许久之后,仿佛面对一个成为盗贼的儿子,绝望地从口中挤出了两个字:“天啊!”

……

工作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

几张用隶书体书写着姓名和工作单位的大白纸粘连起来,盖住了那些“混淆视听”的大字报小字报,这几张纸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也许是终生的命运,一般情况下,注定是终生的命运。

这几张纸,如同高下尊卑、泾渭分明的社会结构的清楚醒目的显像屏。人们绝不会从上面发现当时的某某局长的女儿姓名之后,写着“××街道手工厂”这类罪该万死的错误。也绝不会发现某某普通百姓的儿子姓名之后,写着“××机关”“××研究所”“××设计院”“××党委办公室”这类荒唐透顶的不可饶恕的过失。那些在大白纸上找到了自己命运归宿的人们,不久,便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失望地离去了。最可悲的并非在于现实的不公正,而在于人们对这种不公正的现实的默认。

只有两个人仍呆呆地站在那几张白纸前——葛玉龙和一个姑娘。

葛玉龙分配在酱油厂。

他的名字之下,最后一个人的名字——许晶晶——朝阳区红卫街道棉胶鞋帮生产小组。

看来葛玉龙的命运还不是最悲惨的,酱油厂毕竟比什么棉胶鞋帮生产小组高一等。

正因为此,他的名字被写在她的名字前面。

他愤怒极了,他感到自己被捉弄被欺骗了。老师当面对他说过,他想当一名建筑工人的愿望和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他也听说建筑部门曾到学校里来要过名额。

他失魂落魄地麻木地转过身,发现了那个姑娘,她一定就是比自己的命运还可悲的许晶晶了。他没有立即走开,站在原地不无同情地看着她。

她的身材很纤弱,一套蓝色洗白了的女式学生服穿在她身上,竟显得飘飘逸逸的。扎着两条齐肩小辫,赤脚穿着一双旧的平底扣绊布鞋。然而,她那张脸是动人的,那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脸上的皮肤非常白嫩。但是,太缺少青春的光彩和健康的红晕。唯有两片薄薄的微微抿着的嘴唇,被白嫩的脸衬托出淡淡的红色。她的眉毛和眼睛,仿佛工笔画家在这张可爱的脸上精心描画出来的,连每一根睫毛都弯翘得那么美妙。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是眼角细长,在两条秀眉的括罩下,幽思冥想地凝视着写在白纸末端的她的名字。那张脸上所呈现出的不是愤懑,不是委屈,不是绝望,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自哀自怜的表情,而是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态。有如一个小女孩失手打碎了一尊名贵的花瓶时那种神态。

她没有注意到葛玉龙在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

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盯着写在白纸上的自己的名字,其实不过是茫然地集中于一个视点而已。他想,如果那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个趴在白纸上的小甲虫,一滴墨,或是别的什么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她大概也会长久地盯着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

她这种样子使他很为她难过,心中对她的同情强烈起来,以致暂时抛弃了对自己命运的同情,想走过去,对她说几句充满怜悯的安慰的话。

如果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也许会觉得自己对她的同情是多此一举的。

“这是……你的名字么?”他指着白纸上的“许晶晶”三个字低声问。

她毫无反应,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他的善意受到如此的冷落,尽管对方可能是无心,他感到他的自尊被严重伤害了。

他一转身走开了。

他走出校门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次,见她仍像雕塑般站在那里。

他迈着极其缓慢的步子朝家走,刚走入他家住的那条小胡同口,站定了。

他猛然转过了身……

他来到了他的班主任老师家。

老师对他的出现并未表示惊讶。

老师请他坐到简易沙发上。他不坐,两眼望着老师,非常激动非常难过地说:“老师,您为什么要骗我?我对您是很尊敬的啊!……”

他转过身,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哭了。

老师走到他面前,轻轻放下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说:“我早料到你会来找我的,也想到你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并没有骗你,我为你尽力争取,甚至为你得罪了某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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