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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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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怀疑了:哥哥哪来的钱买白小褂呢?得四元多钱呀!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走到哥哥跟前,解开了哥哥的一颗衣扣——哥哥的肩膀上,有一道深红的被绳索勒的痕迹。再拿起哥哥的双手一看,手心有几个大水泡。

他愕然了:“哥,你……去当小帮工?”

哥哥笑了一下:“这几天我都是去火车站拉货车……”

他一下子扑入哥哥怀中,抱住哥哥的身子,将头久久地靠在哥哥胸前,默默淌下了眼泪……

这就是他的哥哥,比他仅大三岁的哥哥。在穷困的生活中对他处处充满了爱和体贴的好哥哥……

可是哥哥为了响应上山下乡运动的号召,为了他这个当弟弟的能够留在城市,留在家中,留在母亲和妹妹身边,到北大荒去了。到很遥远很艰苦,也很荒凉的北大荒去了……

哥哥只带了母亲给他拆洗过的被褥,一条旧毯子包在外面。还有两套旧衣服,其中一套是父亲舍不得穿,千里迢迢寄回家中的崭新的工作服,劳动布的。还有,一本书——高尔基的《母亲》。还有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一斤“芝麻果”点心——商店里最便宜的一种,车上吃。

头天晚上,全家人动手包了一顿饺子。母亲剁了整整二斤肉馅,这在过日子非常节俭的母亲是破例的一次。母亲将馅拌得很香,然后,对他和妹妹秀娟说:“皮要擀得薄点,馅要包得大点,边要捏紧,小心别煮破了,煮破了不吉利……”

饺子端到桌上,全家人的饭量都好像变小了,吃得也斯文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一个饺子吃半天。

母亲始终没动筷子,说不饿,吃不下。她看着哥哥,叮嘱:“玉明,你到了北大荒,不但要经常给家里写信,也千万别忘了要经常给你爸爸写信啊!免得你爸爸在大西北,一颗心分成两半,又要惦着家,又要牵挂着你……”

“妈,我记住了。”

他看到一滴泪水,从哥哥脸上落到了哥哥面前的盘子里。

他刚送到口中的半个饺子,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去了。

他听到妹妹在里屋嘤嘤地哭了。

他听到母亲语气很刚强地斥责妹妹:“哭什么?上山下乡的不止你哥哥一个人。你哥哥是听党的话去建设边疆,又不是去逃荒!……”

他听到哥哥也在对妹妹说:“小妹,上次爸爸探家返回西北,你和我送到火车站,火车开了的时候,爸爸舍不得离开我们,眼眶湿了,可你都没哭,还掏出手绢给爸爸擦眼泪呢。怎么今天哥哥要离开家,你倒哭起来?你真像个小女孩似的!……”

妹妹她太爱大哥了。大哥学习好,小学中学差不多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大哥是她精神上的骄傲和自豪。她曾一心指望大哥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成为他们这个穷困的家庭中、他们这一区域穷困的人家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为他们这个家庭,更为她自己增光添彩……

可是大哥就要到北大荒去了,明天一早就离家……

他当时听着妹妹的哭声,心里暗想,小妹是否也同时因自己最美好的愿望的破灭而哭泣呢?

妹妹没有到火车站去送哥哥,她知道自己感情脆弱,她怕自己会在开车前搂抱住大哥痛哭起来,不放他上火车……

玉龙从火车站回到家里,见小妹两眼红肿,显然他送哥哥走后,她又哭了一场。

母亲手中拿着二十元钱,十元一张,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盯着钱发愣。

那二十元钱,是学校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生活用品补助费发给哥哥的。哥哥没有用它买什么东西,只带走家中的旧脸盆、旧毛巾、旧肥皂盒……

哥哥临走前悄悄把二十元钱放在家中了。

那一时刻,十七岁的葛玉龙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暗暗对已经走了的哥哥发誓:哥,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和小妹。你在家时,你是家里的顶门杠。如今你走了,我就要做咱们家的顶门杠!如果我玉龙维持不好咱们这个家,我就不配做你的弟弟!

学校的领导们,几乎天天都召集各班主任老师开会,研究留城学生的工作分配方案。可几个月过去了,方案迟迟未公布。于是,学校里出现了大字报小字报,指责和披露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的种种“黑幕”。断定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有鬼”,呼吁人们“捉鬼”。他每天都往学校跑一次,盼望早一天看到分配方案公布出来。他不能够像其他留城同学那样心情笃定,很有耐心地等待。他早就等待得焦急了。他渴求早一天参加工作、挣钱,使母亲不再为向邻居们借钱而为难。他每天在学校看到的不过是那些大字报小字报。同时,也不止一次看到小汽车怎样从马路上缓慢地拐进学校大门,一直开到校楼前,戴领章帽徽的,或不戴领章帽徽的不明身份的“领导人物”,不慌不忙地踏上楼前台阶,走进楼内。不久,又被校革委会和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们送出楼,在台阶上彬彬有礼地握手,坐进小汽车内,还亲切地互相招手告别。他原本对大字报小字报上写的那些真假难分的事半信半疑。看到小汽车开到学校里的次数太多了,也一时按捺不住冲动,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分配工作进展迟缓”,提出疑问:“为什么小汽车频频开到学校中来?”第二天他再到学校去,一眼便看到,就在自己那张大字报旁,贴出了校革委会与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以联合名义写的“几点庄重声明”,严正指出那些大字报小字报是“别有用心的人混淆视听,极尽诽谤攻击之能事,企图靠造谣生事的伎俩把水搅浑,以达到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之目的”。他后悔极了。是啊,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怎么便知“其中有鬼”呢?自己的大字报,不也同样起到了“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的不良后果吗?他想把自己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可是被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一位成员发现,不许他撕,说是要保留,“当反面教材,教育不明真相的群众”。他心事重重,恨透了自己的愚蠢。

分配方案一直未公布,校革委会却向在校的和待分配的学生们发出了“重建校园”的号召。校园的砖围墙在“文攻武卫”中被拆毁,修筑成了一座座“红色堡垒”。校革委会要求学生参加义务劳动,将“红色堡垒”再变成校园围墙。并且提出了在劳动中“多砌一块砖,就等于多献一颗红心”的口号。

等待分配的学生们,对没完没了的“献红心”腻透了。他们并不想参加这种义务劳动。他们偶尔参加一天半天,也纯粹是为了“有所表现”。表现一下,当然和劳动是根本两码事的了。

只有葛玉龙一个人不顾家事,从始至终天天都到学校去参加劳动。他实心实意地干,非常卖力气地干,带着点赎罪性质地干,为了以实际行动赎回他贴的那张大字报的“罪过”。

一个月后,校园重建起来了,义务劳动结束了。葛玉龙累瘦了,累垮了,累病了。四十多岁的女班主任亲自到家中来看了他一次,很感慨地表扬了他。全班只有他一个待分配学生真正参加了义务劳动,她说下几届学生将会感激他为母校的劳动。老师的表扬令他心里非常甜蜜。

老师主动询问他对分配工作有没有什么要求?他略略想了一下,回答说他希望被分配到建筑部门,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当一名建筑工人。老师笑了,说他的要求一点都不能算过分。当面表示,一定成全他的分配愿望。他心里顿时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将老师对他的许诺告诉了一个要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大大讥笑了他一番:“你怎么能相信老师的这种话呢?老师现在都是臭老九,哪一个臭老九不怕学生们那些有权的当官的家长?鬼才会相信她会在分配时,替你说一句半句好话。你们家没权,总该还有点钱吧?你如果听我的,买些什么东西送到老师家去,说不定也许真的会感动老师的心……”

他听信了这个同学的话,没向母亲开口要钱,向邻居借了十元钱,尽数花光,买了一些点心、罐头、水果,冒雨在一天晚上去了老师家。在老师家门外,他犹豫了。老师家的窗子还没放下窗帘,从窗口可以看见老师端坐在桌前,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持笔,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在台灯光的反射下,老师的短发更加显得灰白了。老师站了起来,服下几片药,伸张了一会儿十指,坐下去继续批改作业。雨越下越大,他站在哗哗的大雨中,呆呆地从窗口望着老师的身影,不知自己如果走进老师的家门,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他想象着老师看见他手中拎的东西,究竟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开始自然会很诧异的。但立刻就会猜到他的来意,肯定会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肯定会感到受了他这个学生的侮辱,肯定会因此而难过的。

老师将脸转向了窗外。老师那双目光正直的眼睛安详地望着窗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什么,也似乎发现了站在外面大雨中的自己的学生。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冬天,复课时期,因为缺煤,学校的暖气停了,教室像冷冻仓库,临时支起了炉子、烟囱。风向一变,烟囱倒烟,满教室黄烟弥漫,呛得同学们流泪咳嗽。座位靠窗的同学怕冷,不肯开窗放烟,几乎堂堂课发生争吵打骂。但在班主任老师的课堂上,却从未发生过这类现象。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第一排课桌前的窗子,打开教室门,形成对流风。

他坐在第一排,有天,粉笔几次从老师手中掉落地上。他发现,老师的手冻得红肿,都拿不住粉笔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却仍是一笔一画。

这件事,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这么好的老师,难道能够忍心亵渎她的人格吗?

他心中怀着深深的忏悔和自责,转身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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