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第9页)
帅帐中支起偌大的木桶,桶里倒满热水,白雾氤氲。
眼下正值二月底,江南已然见了春色,西北却是寒意未消。是以木桶旁额外摆了两个火盆,既煨着桶中热水,也将寒气隔绝在外。
帐中摆了一座木屏风,将帅帐分作内外两间。秦萧坐于外间案前,竟是亲自替沐浴的崔使君看守把门。
屏风后传出阵阵水声,是崔芜将身体浸泡在热水里,连日赶路的疲惫从每一个毛孔中吐出。她心知在常年干旱的西北之地,备下这样一桶热水并不容易,说不定还是秦萧用了自己的份例,因此格外珍惜,将每一寸皮肤都清洗干净。
秦萧低垂视线,仿佛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兵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跟随水声而去。纵然背对屏风,他眼前却好像浮现出那人沐浴的情形,沾湿的鬓发贴着面颊,水滴沿着白皙皎洁的面庞滑落……
秦萧蓦地闭眼,将所有不该有且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口中道:“洗去浮灰便好,别泡太久,天还冷着,当心着凉。”
崔芜有点遗憾,军中洗个热水澡可不容易,却也知道秦萧是为她好,遂应了声,而后放弃热水浸浴的享受,用最快的速度捏碎皂角、洗净长发,又从身上搓下一层泥卷。
再闻闻,身上只余皂角清香,而无粪便臭气,她这才钻出浴盆擦身,又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
“我好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又屏息闭目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你……”
然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崔芜衣裳穿得倒是整齐,鞋袜也着上了,一头刚盥洗过的长发却没那么容易干,只能用布巾拧透,再搭落肩头自然风干。
黑漆漆、湿漉漉的,泛着沐浴后特有的光泽,仿佛最好的绸缎。
崔芜留意到秦萧视线,有点拿不准:“我刚洗完头,不想把头发挽起来,这么散着可以吗?”
秦萧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盯着自己搁在案上的兵书:“在我帐里可以,出去略有失仪。”
崔芜高兴了,往他案边一坐:“那我就在兄长这儿待会儿,等头发干了再走。”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秦萧却好似被哪里伸来的小猫爪子挠了下心尖,不重,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起来。
难为他这时还能擎着举重若轻的大将做派,撩袍坐于案后,开口前先观察了下崔芜脸色,见她神情虽疲惫,脸颊却泛着热水浸泡后的嫣红。
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路赶来,没顾上用饭吧?”他将两个反扣的大碗翻开,一个碟子盛着白软软、暄腾腾的蒸饼,也就是大白馒头,另一碗则是金黄滚热的羊汤。
“军中饭食简陋,随便吃用些吧。”
崔芜闻着饭菜香味才知自己饿狠了,幸而还撑得住:“兄长不用吗?”
秦萧盯着兵书,仿佛对早已倒背如流的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我用过了,这是给你留的。”
崔芜遂没了顾虑,先端起羊汤喝了一大口,待得温热喷香的汤汁充盈口腔,再将蒸饼撕成小块,丢进汤碗吸饱汤汁,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果然,美味翻倍。
她吃得稀里呼噜,浑然没发现脸颊沾了汤汁。秦萧被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吸引,忍不住投来一瞥,然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时常觉得,崔芜是个很神奇的人物。她不计较食物的粗陋,不管多简单的饭食,只要是新鲜刚出锅的,她都能觉出美味,吃得狼吞虎咽全情投入,连五州主君的形象都顾不得了。
可她也不是全未见过世面的乡野妇人,每日有两顿饭、能果腹就行。她有见识,懂欣赏,知道怎样算是美味,会对精致的烹调技艺给予认可,吃再高端的席面也能礼数周全不露怯。
这实在是一种很矛盾的特质,却并不陌生,让秦萧难以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楚馆的姚魏夫人。
她是贱妾,节度使府最卑贱的存在,可她的言行谈吐、眼光见识却令教养严苛的世家子也时有望尘莫及之感。
她的气质、不爱拘束的个性,以及执拗倔强的傲气,更与崔芜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以至于有时,秦萧看着崔芜,会恍惚觉得,这兴许就是母亲的另一种人生、另一番面貌。
倘若,她不曾被河西秦家囚禁终生,而是成功逃走,自此海阔天空,畅游一生。
崔芜当真饿极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然后学乖地掏出丝帕抹了抹嘴。
触手才发现,这帕子柔软轻薄,是上好的湖丝,仿佛是秦萧塞给她的,还说是他生母的……遗物?
崔芜先是有点心虚,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头一回收姚魏夫人的遗物,人家的猫儿簪子还在怀里揣着呢,擎等着头发干了就别上去。
遂心安理得道:“兄长留我在此,不只用饭沐浴这么简单吧?可是想问颜将军病情?”
秦萧的确想问颜适病情,但他更想让崔芜好好睡上一觉。只他知道,一旦谈及正事,崔芜从来一丝不苟听不进劝说,遂顺着她的话道:“阿适病情如何?”
“很严重,”崔芜从来有一说一,不会为了避免犯忌讳而避重就轻,也不会为了推卸责任而夸大病情,“但还没到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年轻,底子好,只要对症下药,挺过来的可能性还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