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提醒(第1页)
清晨六点半,天色是鸦青色的。
胡同还睡着,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惺忪的睡眼。石板路湿漉漉的,夜里下过一点小雨,空气里有种清冽的气息。
洛施之站在三井胡同口,身后是杂志社的摄制小组——摄影师老张正检查着防风麦克风,铝制的设备箱在他脚边敞着,里头是密密麻麻的线缆和黑匣子。实习生陈莎莎抱着另一只箱子,眼睛还带着没睡醒的蒙眬。
“张哥,设备都调试好了吗?”洛施之的声音微哑,像被露水浸过。
“放心,”老张拍了拍手里的专业录音机,机身是哑光的黑色,“四套录音设备,两路备份。专为捕捉‘动态声音’准备的,连猫走过瓦片的声音都跑不了。”
今天的目标,是采集三井胡同最原始的声音样本——那些正在消失的、属于老城区的市井声。
洛施之翻开手里的笔记本,纸页在晨风里轻轻翕动。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节点和采集目标:
“六点四十五分到七点十五分,目标是收垃圾车的摇铃声和环卫工人的扫地声。据老住户说,这种手摇铃快绝迹了。”
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了声音。
“叮铃……叮铃……”
脆生生的,带着一种老铜器特有的、略微沙哑的余韵。那声音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像从时光深处荡出来的涟漪。
“来了!”洛施之低声道。
小陈立刻举起指向性麦克风——那是个长枪似的黑色家伙,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老张同时开启了两个机位,取景框里,晨雾朦胧的胡同渐渐清晰起来。
洛施之快步走向声音来源。她需要记录下声音发生的具体环境和人物状态。
一位穿着橙色工装的老伯,推着辆老式三轮车,正从胡同那头慢悠悠地过来。他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摇着个黄铜铃铛,另一只手握着长柄笤帚,竹枝划过青石板路面,发出“沙……沙……沙……”的有节奏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清晨胡同里,一声声荡开。
洛施之没有立刻打扰。她静静地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用手机快速记录着环境音、光线角度、老伯的动作节奏。
晨光从东边的屋檐斜斜切下来,在老伯橙色的工装上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摇铃的动作从容——手腕轻轻一抖,铃舌撞在铜壁上,一声脆响,余韵悠长。
直到老伯停下休息,从车把上摘下水壶喝水,洛施之才走上前。
“伯伯,您好。”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们是《津港文化周刊》的,在做一个关于胡同声音的记录项目。能跟您聊两句吗?”
她从包里拿出工作证,又递上一杯刚在路口买的、还烫手的热豆浆:“天冷,您暖暖。”
老伯接过豆浆,塑料杯的热度透过手套传过来。他揭开杯盖,白茫茫的热气扑了一脸。
“现在都是压缩车了,”他啜了口豆浆,话匣子打开,“哐当哐当,吵死人。我这铃铛,轻是轻点,可老邻居们听着亲切,知道是我老王来了。”他絮絮地说着,手上动作没停,铃铛又轻轻摇了一下,“有些人啊,就等着这声儿响,才肯把垃圾拿出来。”
七点半,胡同醒透了。
早点铺子热闹起来,油条的焦香混着豆汁儿特有的酸味,在空气里飘荡。窗口排起不长不短的队,穿睡衣的大爷,背书包的学生,睡眼惺忪的上班族……
“下一站,李记炒肝店。”洛施之一边走,一边翻着笔记本,“目标是油条下锅的‘刺啦’声,和老板特有的吆喝。”她转头看向小陈,“你要记录下顾客的交谈片段,要最生活化的那种。”
小陈用力点头,抱紧了手里的设备。
炒肝店的后厨,热气蒸腾。大铁锅里的油滚着,冒着细密的泡。师傅用长长的竹筷夹起扭好的面团,手腕一抖,面条滑进油锅——
“刺啦——!”
剧烈的、欢腾的声响炸开,油花飞溅。那声音饱满而短促,带着食物与热油相遇时特有的、近乎狂欢的爆发力。
洛施之亲自举着录音笔,靠近翻滚的油锅。爆裂的油点几乎溅到她的手背上,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将麦克风又凑近了些。她要录下这声音最内核的质感——那种滚烫的、危险的、却又让人食指大动的生机。
老板是个大嗓门,习惯性吆喝:“三两包子一碗炒肝——得嘞!”
声音洪亮,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独特的膛音。那吆喝不是喊出来的,是从丹田里涌出来的,有一种粗粝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