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荆棘(第1页)
华灯初上,编辑部只剩下洛施之一人。
顾胤廷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古寺檐角的风铃,被风吹一下,就叮叮当当地响,扰得人心神不宁。
他变了。
少年时眉宇间那股清朗的劲儿,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压迫感的东西取代了。今天白天在咖啡馆里,他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就像……小时候做心脏彩超,那冰凉的探头压在胸口,机器发出单调的嗡鸣,医生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影像,久久不说话——那种等待宣判的窒息感。
她坐在办公桌前。白日里挽起的长发已经松散地垂落几绺,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泛着柔软的弧度。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敲下一个字。卸下“洛主编”的这身铠甲,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上来,从脚底漫到头顶。
手机镇动,是“妈妈”的电话。
洛施之提了口气,接起来。
“之之啊,周末也在加班吗?吃饭了没?”母亲赵淑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是她一贯的、絮絮叨叨的关切,“施航今天往家里打钱了,这孩子,实习期才几个工资,全打回来了,说了也不听……”
洛施之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木头的纹路。
这个家,是她心里最软的一块肉,也是她背上最沉的一座山。
是最甜蜜的负担,也是最深重的原罪。
而这一切,都始于她七个月大时,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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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是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的。
不是医院走廊里那种淡淡的、飘在空气里的味道,而是浓烈的、刺鼻的,仿佛已经渗进墙壁、渗进床单、渗进每一次呼吸里的那种气味。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上扎着针。药水一滴,一滴,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她的血管里,冰得人发颤。
头顶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映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父亲洛广平,那个在市图书馆里总是温和寡言的男人,在她确诊的那天,第一次显出了焦灼。焦虑,催生出一腔孤勇。他毅然辞去了图书馆那份清贫却安稳的工作,决定下海经商。临走前那个晚上,他坐在女儿的小床边,就着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看着女儿睡梦中微微蹙起的小眉头。
“等爸爸挣够了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对自己发誓,“就带之之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
希望如同昙花,开时绚烂,谢得也快。合伙人卷款跑路,留给洛广平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变少——母亲的首饰、父亲收藏了半辈子的书……最后连她的小钢琴也抬走了。
催债的人每隔几天就来砸门。
“哐!哐!哐!”
不是敲,是砸。带着戾气,带着不耐烦,像是要把那扇薄薄的门板砸碎。伴随着粗犷的叫骂声与污言秽语,穿透门板,钻进耳朵里。
那是洛施之整个童年最恐怖的背景音。
她缩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还是钻进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捂住心口——那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在胸腔里慌慌张张地跳,又乱又快,像只被困住的小鸟。
父亲又回到了图书馆,从正式编制变为临时用工,薪水更加微薄。每天下班,他就在灯下抄写资料,一页,又一页。钢笔尖划过纸张,沙沙地响。他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笔,中指关节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洗也洗不掉的蓝黑色墨渍,深深嵌在指纹里……
洛施之从小就知道,她的病,是这个家坠入深渊的根源。
这是一份隐秘的、沉重的负罪感,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每次看到父亲佝偻的背,母亲鬓角早生的白发,那钉子就往里深一寸。
母亲赵淑媛,原本是个爱说爱笑的小学老师。生活的磋磨,把她性子里的开朗天真磨得尖锐了。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洛施之的身体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紧张。
天凉了要添衣,吃饭要细嚼慢咽,走路不能快,不能跑,不能跳,情绪不能激动……无数个“不能”,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把洛施之裹在里头。母亲的爱是真的,可那爱里掺杂的焦虑、恐惧和不自觉的怨,也是真的。它们混在一起,成了尖锐的絮叨,时时刻刻萦绕在洛施之耳边。
弟弟洛施航,小她三岁。却总在许多时候,更像一个哥哥。她记得有一次,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在巷子里追着她喊“病秧子”。是施航冲上去,瘦小的身子挡在她前面,眼睛瞪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那年他才七岁……可这也成了洛施之内心深处另一重常觉亏欠的地方。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带着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朴素愿望,也带着一份深藏心底、源于幼年病痛与家庭变故的、巨大的赎罪心理。
所以,她的独立,比旁人更多了一份近乎悲壮的坚韧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