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夜话(第1页)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顾屿深回来了。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是那种熟悉的、沉稳的、不疾不徐的步子,像钟表指针一样规律。言颜几乎能想象出他走路的姿态——背脊挺直,肩膀平展,军靴踩在青砖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踏实的声响。
她站起来,拉开堂屋的门。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灶房窗户透出的光,在青砖地上铺开一方暖黄色的晕。顾屿深站在那方光晕边缘,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换了作训服,穿着常穿的军绿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洗过了,胡子也刮了,在昏暗的光线里,下颌线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隔着门框,对视了一眼。
“回来了。”言颜先开口,声音平静。
“嗯。”顾屿深走进来,带进一身夜露的湿气,“等久了?”
“不久。”她侧身让他进来,转身去灶房端菜,“饭做好了,洗洗手,吃饭吧。”
菜在灶上温着,用搪瓷盆扣着。她揭开盆,热气涌上来,夹着饭菜的香气。红烧肉的油脂香,醋溜白菜的酸香,西红柿蛋汤的鲜香,混在一起,是家的味道。
她把菜一盘盘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红烧肉盛在粗陶碗里,油亮红润;醋溜白菜用白瓷盘装着,翠绿晶莹;西红柿蛋汤在大海碗里,红黄相间,撒了葱花;米饭是白米饭,粒粒分明,冒着热气。
顾屿深洗了手,在桌边坐下。他看着一桌子菜,沉默了一会儿。
“吃吧。”言颜盛了饭,递给他。
他接过,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肉炖得酥烂,筷子一夹就断。他送进嘴里,慢慢嚼着,没说话。
言颜也吃。白菜很脆,醋放得恰到好处,酸中带甜。汤很鲜,西红柿的酸和鸡蛋的香融合得刚好。但她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吞咽有些困难。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咀嚼食物的细微声音,和屋外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吃到一半,顾屿深忽然开口:“今天苏小婉来了?”
言颜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很细微的停顿,但顾屿深看见了。
“来了。”她继续夹菜,把一块白菜送进嘴里,“送了个信封,说是你落在她那儿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张照片。”言颜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他,“你和她的合影。1973年5月1日拍的,背面有字。”
顾屿深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着她,眼睛很深,在灯光下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情绪。
“我看看。”他说。
言颜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走回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信封很薄,在灯光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顾屿深放下筷子,拿起信封,打开,抽出照片。他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翻到背面,看那行字。
“愿小婉同志永远快乐。”他念出那行字,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这是她写的,不是我写的。”
言颜没说话。
“照片是文工团慰问演出时拍的。”顾屿深把照片放回桌上,推到言颜面前,“演出结束,要拍照留念。她站我旁边,挽了我的胳膊。我让她松手,她说这是革命友谊,没什么。摄影师按快门时,我没注意。”
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这句话,是她自己写的。照片洗出来后,她让我签个名,我没签。她就自己写了,说是留个纪念。”
解释得很清楚,很简短,很……顾屿深式的风格。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言颜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苏小婉笑得灿烂,顾屿深也难得地带着笑。虽然他说是“没注意”,但那一刻,他是放松的,甚至是愉快的。
“你们谈过。”她不是问,是陈述。
“谈过。”顾屿深承认得很干脆,“1972年,经人介绍认识。她追的我。谈了半年,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性格不合。”顾屿深说,“她要浪漫,要陪伴,要甜言蜜语。我给不了。我常出任务,一走几个月。她说,嫁给我像守活寡。我说,那你别嫁。就分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言颜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很黑,里面没有闪烁,没有躲闪,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
“她今天来,说你们是真心相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言颜说,声音很轻,“她说,你娶我,是家里逼的,是责任,是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