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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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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月坊”后堂里,一缕缕檀香从铜炉里漫出,袅袅缠绕着梁上悬着的“诚信为本”匾额,木牌被岁月与香火熏得愈发温润。青染指尖摩挲着月月新做的香囊,绣面上是双叠晕染绣的技法,白里透粉、粉中泛白,光影下竟似会流转变色,香囊里装着从青丘采来的香料,白日闻着提神醒脑,夜里枕着又能助眠。月月说,这便是她打开江州市场的头炮产品。

目光落在堂下两位掌柜身上,左侧的从叔穿着件青布长衫,虽浆洗得泛出浅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却用同色丝线仔细缝补过,针脚细密规整。他是“染月坊”的老人了,从铺子刚开张时便跟着月月当账房,一晃已是四年。这四年里,他兢兢业业,经手的账目分毫不差。后来香阁成立,他又挑起掌柜的担子,事事亲力亲为,从绣房的丝线配色到香阁的香料功效,桩桩件件都烂熟于心,连哪种香料适合配哪种绣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一旁的信娘却截然不同。她穿一身宝蓝色短打,浆洗得挺括利落,鬓边斜插支银质梅花簪,走动时裙摆带风,连说话声都透着股爽利劲儿。两年前她一家投奔彭泽舅父,男人却在路上染了疾,从此体弱难支,一家子全靠变卖家产的钱勉强度日。玉轩刚成立时,她便风风火火找上门自荐卖玉。头一个月,硬是凭着一股巧劲,从铺子陈设、现场定制到免费保养,桩桩件件打破常规,竟让玉轩的流水直接超过了香阁。如今的玉轩,早已成了彭泽县玉器爱好者的聚集地,城里男女老少不仅来买玉,更爱在此分享"玉经"、讨论新款式,热闹得很。

青染瞧着从叔稳妥、信娘闯劲,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心里盘算着:从叔能守好彭泽的老铺子,稳扎稳打;信娘的创新虽带风险,但那股敢闯敢试的劲头,正适合陪月月去江州开新铺子。

"从叔,若让你独力打理彭泽这几间铺子,可应付得来?”

他垂手而立,眼神恭谨:“现下这几间铺子,进货、验货。。。。。。每个环节都已熟稔稳妥,这几年经营下来,也积攒了不少老主顾。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定当守好这些基业。”话音落时,指节分明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算盘。那是刚入庄时月月亲手送的,木框被摩挲得发亮。

"月月对你极是信任,我自然也信得过。此番月月去江州开新铺,风险不小,彭泽这几间铺子便是她的退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只要根基还在,她便不至于伤筋动骨。所以你。。。。。。"

"月东家对我女儿有救命之恩,纵使粉身碎骨,我也会拼尽全力。”他又攥了攥那把算盘,指腹蹭过熟悉的木纹。

"那好,彭泽的铺子就托付给你了。”青染起身要行礼,被从叔慌忙拦住。

"工钱给你加三成,可行?”月月在旁大方开口。

从叔躬身行礼后退出,脚步都比来时轻快几分。心里又暖又亮,既为东家的信任,也为能给家里多添份用度,急着回去和妻儿分享这份欢喜。

"信娘,若我请你陪月月去江州开新铺子,你可愿意?”青染开门见山。

信娘闻言一愣:“这是何意?今日不是选打理彭泽铺子的人么?怎的又说起去江州了?”

"我瞧着你更适合开疆拓土,若陪月月去江州,定能事半功倍。只是听月月说你有丈夫孩子,离乡背井去江州,怕是多有不便,实在可惜。”青染故意轻叹。

"怎会不便?便得很!"信娘眼睛一亮,声调都高了些,"我家男人素来听我的,我去哪他便跟去哪,我们本就不是彭泽本地人,离开也无妨。说实话,方才见你们没选我,我还真难过了一小会儿呢。”

"怎还闹起小情绪了?”青染失笑,"你这般出色,即便这次没选上,也绝不会被湮没。”

"我这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转瞬就过了。”信娘摆了摆手,语气却添了几分郑重,"我对自己有信心,但也知这世道给女人的机会太少。若不是月东家收留,我男人身子弱常年离不开汤药,一家子怕是早不知流落何处了。”

晚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环采阁后院,青石板缝里的青苔浸着潮气,凉丝丝地沁入鞋底。阿拾蹲在井边捶打衣裳,木槌起落间忽然顿住,水影里映出一双绣鞋,银线海棠缠络鞋头,比寻常小姐的鞋履还要精致几分。

"阿拾,洗了一天了,今日便歇了吧。”羽娘伸手去接木盆,腕间青玉镯子滑过白皙的手腕,衬得肌肤愈发莹润。

"羽娘姐姐,您别。。。。。。"阿拾忙按住盆沿,"洗完这几件,我就歇着。”

她一边捶打衣裳,一边絮絮说道:“羽娘姐姐,我听说彭泽最有钱的姑娘是上次来找您的月老板,她有好多间铺子,连掌柜都是女儿家呢。”

羽娘愣了愣,扶着廊柱轻笑,笑声里却藏着几分涩意:“她是极有本事的人,我们比不得。我十四岁进这院门,见过的悲剧太多了,最可怜的是被鸨母打断腿的秋红。我们没有傍身的真本事,也没那撞大运的贵人扶持,大抵这就是命吧。”

"不是这样的!"阿拾猛地放下木槌,井水的凉意顺着粗布袖口渗进脊背,指尖冻得发红却毫不在意,"羽娘姐姐您会琴棋书画,还会看人心眼色,这些本事换个地方,未必不能像月老板那样挣得一片天地。您怎么没有贵人?陈老爷不是很喜欢您吗?”

羽娘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只是自嘲地低笑:“换个地方?出去了又能去哪?上月有位公子说要为我赎身,转头就把钱拿去买了送上司的生辰礼。陈老爷。。。。。。我从来没指望过。对他们这种世家大族的人来说,偶来趟青楼是风雅,真要把妓子娶回家,那是万万不能的,传出去便是被人指指点点的笑柄,甚至会成家族争斗的把柄。便是他铁了心娶,家族也未必允;真嫁进去了,主母磋磨、下人轻视,那种日子我受不住。我身份是低微,可有些罪,能不受还是不想受的。这世道啊,哪有我们这种人的活路呢?”

“活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阿拾蹲下身,指尖捻起石缝里嵌着的草籽,摊在掌心轻轻吹去浮尘,指腹摩挲着那点青绿,“就像这草籽,落在砖缝里也能挣出芽来。阿拾现在是还没摸清门路,但羽娘姐姐不能先泄了心气。”

羽娘望着阿拾侧脸,那脸庞虽粗糙,下颌线却绷得紧实,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却掠过丝复杂。她哪曾没心气?这些年在环采阁摸爬滚打,不就是在给自己铺后路?结交的那些恩客里,若有一个真能兑现诺言将她赎身,她攒下的银子足够安稳过下半辈子。纵使前几个说要赎她的男人都落了空,她仍抱着丝希冀,只当是还没等到对的人,安安静静等着便是。

月老板上次来,曾将一张院落地契拍在她桌上,红纸黑字晃得她眼晕。那一瞬间她真晃了神,竟觉得或许能不靠男人,凭自己挣个归宿。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按了下去:没个男人撑腰,她一个女子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夜里连门都不敢大开。这世道,女子单打独斗,连安稳都成了奢望。所以月老板那番好意,她只当是留条退路,从不敢指望能凭此改写命运。

阿拾拧干最后一件衣裳,主仆二人刚转身要回房,就见房门里探出来个大脑袋,岚影扎着两个小辫,举着张皱巴巴的纸乐呵呵吆喝:“羽娘姐姐!阿拾姐姐!快来看我写的三字经!”

羽娘无奈又宠溺地笑:“急什么,这就来。”

岚影是月月托付给她的,只说让孩子在环采阁多学多看,若她能教些读书认字、琴棋书画的本事,月月愿奉上千金作谢。千金她自然不会要——她与月月相识数年,早不是当初月月单方面求助的关系。她们是彼此倚重的知己,更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她佩服月月在男人堆里运筹帷幄的手段,月月也赞她在环采阁这鱼龙混杂之地游刃有余的本事。老鸨看岚影的吃穿用度全由月月包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从不多管。

岚影身上穿的是月月新做的月白色细布襦裙,领口绣着圈淡青色缠枝纹,料子虽不贵重,针脚却细密平整,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只是裙子套在她身上实在空荡,腰间得用同色布带缠上两圈才能系紧,下摆垂到脚踝,衬得本就细瘦的腿杆像被风抽去芯子的芦苇秆,轻飘飘的仿佛一吹就倒。

她实在太瘦了,肩背窄得撑不起衣裳,领口稍一滑落,就能看见嶙峋的肩胛骨,像两瓣收拢的蝶翼,薄得几乎能透光。最让人心疼的是那双手,明明穿着体面衣裳,指节却依旧突出如枯树枝,掌心还留着未褪尽的老茧,只是比寻常乞儿的手干净些,这是月月每日盯着她洗手、用胰子搓了一遍又一遍的结果。

可这孩子初次来,在环采阁的富丽堂皇里,竟半分局促怯意也无。她仰着小脸四处睃巡,目光掠过廊柱上雕的鎏金缠枝莲,又黏在攒尖檐角垂着的鎏金铜铃上。风一吹,铜铃叮当作响,她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黑葡萄似的眼珠随着铃声晃悠,活像只好奇的小雀儿。羽娘看着她这模样,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以后啊,你就跟着我吧。”羽娘笑着起身,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跟前,指尖触到孩子单薄的肩膀,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力道。

岚影倒是机灵,顺势就半靠在她怀里,小脑袋却还不安分地转着,目光从桌案上的青瓷笔洗溜到墙上挂的仕女图,连窗台上那盆文竹的细叶都没放过,嘴里还小声嘀咕着:“姐姐这房里的东西,都好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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