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第1页)
“张家老爷对我们乡那贡献可大了去了!”茶肆里,脚夫模样的汉子把粗瓷碗往桌上一搁,声音洪亮,“他在药铺捐的药,一整柜码得齐齐整整,治风寒的柴胡、止腹泻的黄连、润肺的甘草……掌柜的总说,每逢冬春交替,张老爷准派人送药材来,连细辛、薄荷这类细碎药引都备得周全。受捐的人只要在账簿上记个时间姓名,分文不收!我邻居家二婶,孤儿寡母的,孩子上个月烧得浑身滚烫,求医无门,多亏了张老爷捐的退烧药,不然早就见阎王去咯。”说完他猛灌一口茶,碗底瞬间见了底,转头朝柜台喊:“老板,再来一碗!更别说河边那些新石凳,全是张老爷安排人凿的;河堤也请人修了,种上了月季和迎春,以前下雨时泥泞得没法下脚,现在你看:清清爽爽,好看得很!”
茶肆老板擦着柜台接话:“可不是嘛!张老爷还每年从城里请戏班子来唱戏,连唱三天!我家那小子每次都搬着小板凳挤在前排,看得眼睛都不眨,散场了还追着戏服跑呢。”
邻桌的读书人推了推儒巾,温声接话:“要我说,张老爷最大的善举是建义仓。丰年积粮,荒年放粮,在他号召下,每年秋收后乡邻们都自发去义仓打扫,缴些新收的粮食,按稻、麦、粟分类归置,麻袋上还标着年份。他自己更是带头缴粮,去年闹旱情,要不是这义仓撑着,多少人家得饿肚子。”
“这个张老爷,当真这么好?”青染听着邻桌的热论,忍不住插了句嘴。高安村的境况她再清楚不过,就一个“穷”字能概括,半点光没占着,怎么就要担着承了恩惠的名?
脚夫斜睨她一眼:“姑娘是外乡人吧?在石臼乡,谁提起张净之老爷,不是竖大拇指的!”
青染还想辩驳,身旁的高安村村长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打圆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村了。”
回去的路上,村长才慢慢说起张老爷的底细:“张老爷本名张净之,是宣州陆家的女婿。他本是张家二房的普通孩子,只因生得一副好相貌,被陆家嫡系嫡女看中。陆家嫡女下嫁那天的排场,石臼乡没人忘得了。送亲队伍足有十几辆马车,在土路上排成长龙,头辆马车的车厢镶着猫眼石、东珠,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车窗挂着蜀锦纱帘,上面绣着百鸟朝凤,风一吹就飘出金粉似的光。马车旁跟着几十个红衣仆役,抬着的嫁妆箱贴满‘囍’字,摞得比人还高。迎亲队伍虽少些,可两队鼓手敲着铜锣,声响能传三里地。”
村长顿了顿,语气沉了沉:“陆家嫡女的嫁妆里,就有石臼乡最肥沃的几百亩田。娶了她之后,张家大房立刻把族长位置让给了张净之,连乡长都得让他三分,张家也成了石臼乡头一号的家族。”
“义仓、乡戏那些事倒是真的,”村长叹了口气,“可我们高安村地处偏远,是轮不上沾光的。”
“不过是有钱有势家族的做戏罢了。”江磊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此刻望着路边的荒草,冷冷插了一句。
“既然有义仓,那小狗子他们能不能去讨点粮?”萧陌小声问。
“自然不行,”青染摇头,“义仓不仅围着高墙,还有张家护卫看守,没有张老爷的手令,谁也别想靠近仓门。就算是石臼乡本地的穷人,也没人敢轻易去讨。听说前年有个穷得活不下去的汉子去求粮,和护卫起了冲突,最后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在路边,还是乡邻偷偷抬回去的。可乡民们大多向着张老爷,他只说‘义仓的粮是大家的,不是某一家的’,便把这事压下去了。”
“他们就没点同情心吗?”萧陌听得上火,声音都拔高了些。
“同情的人肯定有,只是不敢说,”村长苦笑,“大多数人都受了张老爷的‘恩惠’,你看今天茶肆里那两位,青染要是再多说两句,怕是就要吵起来了。”
孙大虎他们此刻的落脚地,是半山腰一座早已被遗忘的土地庙。庙外围墙爬满了深绿爬山虎,藤蔓顺着墙缝钻进去,把开裂的青砖裹得严严实实。庙门早已不知所踪,地面的青石板裂着蛛网似的缝,有的地方还陷下去一个坑,积着雨水。正中央的神台是黄泥掺麦秆糊的,如今表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麦秆;曾经供奉土地公的陶制神龛空着,龛沿缺了个角,积的灰能埋住手指。
神台两侧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彩绘痕迹。左边依稀是土地公手持拐杖、笑容慈眉的模样,只是红漆早已褪成淡粉,像蒙了层旧时光的灰,衣袍的蓝斑驳得如同雨水浸过的墙皮,唯有眼角那道弯弧还能隐约辨出当年的细腻笔触;右边的壁画更是残缺不全,只剩半片云朵的轮廓嵌在斑驳墙面上,分不清是被风雨剥蚀,还是被岁月磨平。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这里的香火能飘出半里地,土地爷"求雨得雨、求谷得谷"的传说传遍四乡;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吞着冷风,连神像都不知去向,只留满墙斑驳与无尽的沉默,任由岁月在砖瓦草木间,一点点刻下荒芜的印记。
土地庙虽破,地面却出奇地干净,不见半片落叶、一粒积灰,显然是有人日日小心清扫。地上一字排开十来个简陋床铺,厚厚的稻草上盖着层洗得发白起球的粗布当褥子,角落里堆着些破破烂烂的布片,想来是他们凑活当被子的物件。
"屋顶瓦片坏没坏?”江磊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稻草褥子问道。
"刚来的时候漏了几处,兄弟们找了些碎瓦简单补了补,现在不漏雨了。”孙大虎连忙应着,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
"你们来这儿多久了?这地方怕是熬不过冬天。”江磊直起身,目光扫过透风的窗棂。
"一月余了……"孙大虎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声音嗫嚅,"兄弟们正合计过冬的法子,庙周围的树倒是能砍来当柴火,只是我们都是头回逃难,没个准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
"哎……"萧陌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庙门外,"我见庙外有片修整过的土地,是你们弄的?”
"是原本就有的,我们来的时候早被荒草埋了半截,费了些力气才清出来。”孙大虎的声音低了些,"可眼瞅着要入冬,就算勉强种点啥,也顶不了多大用……再说我们是流民,指不定哪天就被人赶跑,种不种,其实也没啥两样。”
江磊一屁股坐在稻草床铺上,抽了几根稻草在指间捻着,沉思片刻突然抬眼:“种!不仅要种,还要扩!种粮食、种果树……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真等有人来赶,我们再想办法!"
"这……这能行吗?”孙大虎没想到江磊如此果断,惊得话都有些打结。
高三叔在旁皱着眉插话提醒:“这话得慎说。这里离石臼乡不过二里地,流民私自开垦土地,得先过乡里那关。要是没得到首肯,到头来开垦的地都得被强制征走,我们还是白忙活。”
“那事稍后再说,三叔,您先帮我给他们看看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重活?”萧陌说着往前凑了凑,指了指院中的人群,“我打算用周围的树木修缮这土地庙,再盖几间住房,砍完树的空地开春正好种果树。”
高三叔挨个搭脉检查,末了直起身道:“大多是饿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但头发没枯、牙口也齐整,看来断粮日子不算长。再者说,上次从江磊那儿拿了钱后,他们饮食规律了些,气色瞧着已经缓过来了。”
“萧陌,你想不想把这群人正经练起来?”江磊轻手轻脚挪到萧陌身边的床沿坐下,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肩膀。
“二十多号人?”萧陌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讶然。
“会越来越多的!你想想——”江磊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来,大步跨到庙门口,手朝空荡的院子里一挥,眼睛发亮,“将来这儿站满了人,一排排一列列,都是听你调遣的!”
萧陌被他说得喉结动了动,莫名生出股热血:“好啊。”
“但你不能跟青染说是我撺掇的。”江磊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
“那我不告诉她不就完了?”
“不行,必须你跟她说,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江磊急得戳了戳他的胳膊,“眼看入冬了,修庙、盖房、买棉衣被褥,哪样不要钱?你我俩兜里比脸还干净!”
“那你怎么不去说?”萧陌皱着眉抗议,这不让他去给青染骂么。
江磊嘿嘿一笑,挤了挤眼睛:“向她开口讨东西,你那套软乎乎的法子比我管用多了。”
萧陌瞪了江磊一眼,竟然开始认真思考怎么跟青染要钱。”但是高三叔说的,也是问题,你在这里开荒种树,还练了一队兵,不怕乡正派人给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