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之平折桂(第1页)
一天,夏日的太阳格外毒辣,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空气热得像蒸笼。之平一大早骑单车出门,车把上挂着水壶和笔记本,跑了三个知青点:在红星队和知青们一起晒稻谷,汗水滴在谷堆上,瞬间就蒸发了;在东风队听他们说割橡胶的心得,橡胶水在碗里凝结成乳白色的固体;在向阳队帮一个生病的知青写家书,字迹里满是牵挂。她想赶在下午去公社把材料交了,连夜回县里,于是来不及休息,又跨上了单车。
眼看离公社还有十里路左右,路边的树木都被晒得蔫蔫的,叶子打了卷。之平正加劲蹬着单车,突然“嗤”的一声,单车胎瘪了。她猛地停下车,差点摔出去,轮胎被路上的小钉子扎破了,瘪下去的车胎瞬间变成了一条海带。
四周是荒郊野岭,连个补胎的铺子都没有,只有这条蜿蜒的山路通向远方,路边的草丛里藏着几声蝉鸣。之平叹了口气,走到旁边的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隐约可见。她蹲下来洗了把脸,溪水的凉意驱散了几分燥热,蝉鸣声从树上传来,倒也添了几分生机。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歌声飘了过来,混着山风的气息:“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生骑着单车往这边来。他头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上身穿一件红色运动背心,结实的臂膀上汗水涔涔;下身是军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斜挎着一个军书包,车骑得飞快,“嗖”地一下就从她身边过去了,带起一阵风。可没走几步,他又突然用脚撑地停下来,扭头看向她。
“怎么了?你的车出问题了?”男生开口道,声音和刚才唱歌时一样清亮。“车胎漏气了。”之平指了指瘪掉的轮胎,指尖还沾着溪水。男生跳下车,蹲下来看了看轮胎,又抬头打量她了一眼,眼前的女生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发梢有些微卷;白棉布衬衣的袖口挽到臂弯,露出纤细的手腕;腰间系着一条绿色帆布腰带;下身是阔腿军裤,裤脚沾了泥土;单车后架上夹着个军书包,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他忽然眼睛一亮,摘下草帽扇了扇风:“哈,你是那个‘洗衣妹’吧?”之平愣了:“谁是‘洗衣妹’?”“你不是在公社汇演时跳《洗衣舞》的那个女生吗?”男生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穿起藏袍,转圈的时候裙摆像朵旋转的花。”
《洗衣舞》是之平的保留节目,从中学跳到农场,后来还跳到了大学。她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生:瘦高个子,肩膀很宽,皮肤晒得黝黑,想来是常在外奔波;洗得发白的绿书包和有些破旧的草帽显然都经历过风霜。刚才他唱“小小竹排”时,高音C飙得又稳又亮,带着青春的热情,想来是个喜欢唱歌的人。
“我叫徐子牧。”男生主动伸出手来,手掌有一层薄茧。之平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公社知青办那个有名的徐干事?她早听过他的名字,听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拉手风琴,却从没见过面。她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林之平。”
“这里没法补胎,”徐子牧直起身,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有两个选择:一是我载你去公社,顺便把你这车也带上,不过你坐在后面得拎着自己的车把,有点像演杂技,你敢不敢?二是咱们一起推车走,大半个小时就能到,就是得晒晒太阳。”
“演杂技就算了,我怕摔下去。”之平忍不住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推车太耽误你时间,我自己走就行,这点路不算什么。”“那可不行,”徐子牧把自己的单车停好,支起车梯,“这山路晚上不安全,万一遇到野兽怎么办?正好我也去公社办事,咱们一起走,还能聊聊你们县知青的情况,我正想收集点素材。”
之平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两个人推着车,沿着山路走。徐子牧话不算多,但总能找到话题,从知青点的劳动情况,聊到县里的风土人情,再到喜欢的歌、读过的书,之平原本乌云密布的心底,渐渐被清风驱散,明朗起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映在铺满碎石的山路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公社门口。
徐子牧把她带到一间平房前,房子是用黄泥砌的,门口挂着“妇女办”的牌子。他朝里面喊了一声“三姑”,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走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子牧啊,你怎么来了?”“三姑,这是县知青办的林之平,她车坏了,今晚想在您这儿住一晚,您帮忙照顾一下。”徐子牧又转头对之平道,“三姑人特别好,你放心住。”说完,他推着之平的单车就走了,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一晚,之平在三姑家吃饭,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小碟咸鱼,一盘炒辣椒,还有一个荷包蛋,都是三姑特意给她做的。夜里,她睡在三姑女儿的房间,盖着粗布的被单,闻着带阳光味道的枕头,很快进入梦乡。第二天一早她被窗外的鸡叫声吵醒,起床出门,突然愣住了,门外摆着一部擦得锃亮的单车,车把上还夹着一张纸条。
“洗衣妹同志:单车已补好,还帮你上了点油,希望能让你顺利骑回县里。路上注意安全,别骑太快。——徐子牧”之平看着字迹遒劲的纸条,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她谢过三姑,推车出门,清晨的公社还很安静,只有早点铺子飘出的炊烟,和远处传来的鸡鸣。她跨上单车,车链转动得顺滑无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一丝柔情,像是在为她送行。
1977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广播里突然传来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教育部恢复高考了。消息传开后,知青点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知青收拾行李回城复习,原本热闹的知青办,渐渐变得冷清。
谭主任把之平叫到办公室:“之平啊,你学习基础好,回去专心复习,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现在知青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也考虑回去复习?”之平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手里攥着刚整理好的知青材料,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发皱:“谭主任,越是人心涣散的时候,知青办越不能没人。他们有的回去复习了,有的还在田里劳动,万一有急事找过来,总要有个人在。我白天上班,晚上复习,能兼顾得来。”
谭主任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数学公式大全》:“这是我以前学过的,你说不定能用上。别太累了,身体要紧。”之平接过书,指尖碰到书页上的温度,心里一暖。
从那天起,知青办的灯总是亮到最晚。白天,她骑着单车跑各个知青点,帮还在坚持劳动的知青解决困难,把他们的需求一一记在本子上;晚上,她在宿舍着煤油灯?复习,数学公式、英语单词、文言文、历史、地理,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本笔记。有时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灯芯已经燃尽。
直到高考前一个星期,之平才向谭主任请假回家。妈妈早把她的房间收拾好,书桌上摆着爸爸留下的旧课本。“之平啊,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妈妈说。
之平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自己不能让妈妈失望,更不能让爸爸失望。考试那天,她穿着妈妈新做的蓝布外套,手里攥着准考证,走进了考场。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些曾经背过的知识点、算过的习题,像潮水般涌来。幸好,中学时打下的基础够扎实,她答得很顺利。
放榜那天,之平正在知青办整理材料,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赶来,手里举着一封挂号信:“林之平,你的录取通知书!”她激动地拆开信封,逸仙大学哲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赫然在目,红色的印章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滴在通知书上。
转眼到了二月,G市的春天繁花似锦。之平穿着妈妈特意给她做的一套绿色军衣,右手拎着下乡时用的小木箱,箱子上还贴着当年知青点的标签;左手提着个铁皮水桶,里面装着碗筷、杯子,都是家里常用的旧物件。站在逸仙大学门口,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香樟树的味道,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出发前,妈妈曾和她坐在院里的竹椅上聊起报专业的事。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妈妈手里织着毛衣,轻声说:“之平,女孩子最好读中文系,毕业后当老师、当记者,或在政府机关,工作安稳。你爸爸要是还在,肯定也希望你这样。”
之平摇了摇头,她从抽屉里拿出爸爸留下的《哲学基本原理》,书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爸爸当年写的批注。“妈妈,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总觉得爸爸在跟我说话。它让我知道,看世界、看人生可以有不一样的角度。学哲学走的是大道,站的是高山,能掌握顶级思维。我想让今后的人生,有另外一番天地。”妈妈看着她眼里的光,终究是点了点头:“好,那就追寻你的梦想吧。”(3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