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清修(第3页)
医馆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经验丰富。他仔细为鱼阅微诊了脉,又观其气色,问了问月事起居,沉吟片刻,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渐渐露出一丝笑意。他收回手,对着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杜清臣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恭贺之意:
“杜司库不必忧心,夫人此乃喜脉!依脉象看,已近两月。只是夫人近来想必操劳,加之体质敏感,方才一时气血不足,略有晕眩。好生静养些时日,再用些安胎补气的汤药,便无大碍了。恭喜杜司库和夫人了!”
喜……喜脉?
杜清臣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僵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两个字。他呆呆地看着榻上同样愕然的鱼阅微,又看看那含笑的老郎中,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镇定。
“真……真的?”他声音颤抖,几乎语无伦次,“郎中,您……您没诊错?是……是有孕了?”
老郎中捻须笑道:“老夫行医数十载,这喜脉断不会错。杜司库若是不放心,再过些时日,脉象更为滑利时,再诊一次便知。”
“太好了!太好了!阅微!你听见了吗?我们要有孩儿了!”杜清臣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握住鱼阅微的手,眼眶瞬间湿润,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南州第一诗人”的从容,倒像个得了稀世珍宝的傻小子。
鱼阅微亦是又惊又喜,抚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方才的不适仿佛也减轻了许多。她看着杜清臣那失态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甜蜜,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听见了……你……你小声些,莫要吵着……她。”
自那日后,杜府上下便进入了严阵以待的状态。傅氏更是亲自操持,饮食起居,无不精细。
许是南州水土养人,又或是鱼阅微体质本就不错,她孕期的反应倒不算剧烈,只是偶尔晨起有些恶心,食欲稍减。然而,随着月份渐长,腹部如同吹气般缓缓隆起,她身上那点昔日的清冷疏离,便被一种母性的柔光与……日渐增长的娇气所取代。
她尤其喜欢赖在杜清臣身上。
杜清臣在书案前看书稿,她便要挤在他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靠着他,让他念给自己听;
杜清臣在庭院中散步,她便要挽着他的胳膊,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过去;
便是夜里安寝,也定要蜷在他怀里,寻个最舒服的姿势,方能安心入睡。那高高隆起的腹部隔在两人之间,她却浑然不觉不便,只觉得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便是世间最大的安稳。
杜清臣对此,自是甘之如饴。但凡在家,几乎成了妻子的专属靠垫与人肉扶手,小心翼翼,呵护备至。连鱼玄理见了,都忍不住私下对傅氏调侃:
“瞧瞧十三郎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诗人的狂态,倒像是被微微驯熟了的猫儿。”
然而,孕中的女子,情绪最是敏感多变。这一日,天气晴好,鱼阅微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养神,阳光暖融融的,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成婚之前的一桩旧事——那位南州刺史家的千金,曾在某次诗会上,对杜清臣表露过不加掩饰的倾慕,还曾托人送来过绣帕香囊之类的东西。
这本是陈年旧事,杜清臣当时便已明确拒绝,东西也原样退回。可此刻,鱼阅微想着想着,心里那股无名醋意便翻涌上来。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只觉得委屈,等到杜清臣从书院回来,刚踏进房门,便被她揪住了衣袖。
“杜清臣,”她板着脸,一双杏眼瞪着他,语气酸溜溜的,“你且老实交代,当年那位刺史家的柳小姐,送你的那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你……你究竟有没有偷偷藏起来看过?”
杜清臣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弄得一愣,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桩事,顿时哭笑不得,连忙摆手:“哎哟我的夫人!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那帕子我连包都没打开,便让老仆原封不动送回去了!你怎的又想起这茬了?那柳小姐是何模样,为夫如今都快记不清了。”
他自认答得诚恳,谁知鱼阅微听了,非但没有释怀,那眼圈反而迅速红了起来,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直往下掉:
“你……你骗人!你定是觉得她好!如今我身子笨重,容貌也比不得从前,你……你心里定是嫌弃了!”说着,竟呜咽出声,哭得好不伤心。
杜清臣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坐到榻边,将她连人带被子搂进怀里,又是擦泪又是哄劝:“胡说!天地良心!我杜清臣若是有一丝一毫嫌弃你的心思,便叫我……”
“不许说!”鱼阅微连忙捂住他的嘴,眼泪却掉得更凶,“谁要你发誓!你……你就是心里有鬼!”
杜清臣现在是真真体会到了何为“孕妇情绪,六月天气”,打不得,骂不得,道理讲不通,连发誓都不管用。他只能顺着她的话,笨拙地安抚:
“好好好,是为夫不好,是为夫当年不该招惹这些是非,惹得夫人如今伤心。夫人放心,从今往后,为夫眼里心里,只你一人,便是那天仙下凡,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儿……”
他越是这般伏低做小,百般迁就,鱼阅微却哭得越是厉害,仿佛要将孕期所有的不安与委屈都借此发泄出来一般,直哭得抽噎不止,浑身颤抖。杜清臣无法,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温柔的情话,直到她哭得累了,才渐渐平息下来,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看着怀中人睡梦中犹自微微蹙着的眉头,杜清臣心疼又无奈,长长叹了口气。翌日,他便去榕山书院,向山长告了数日假期,打算好好在家陪着这情绪起伏不定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