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道制术上(第1页)
太极宫的烛火,似乎比往日燃得更急些,噼啪作响,映照着御案后那张日益清瘦冷峻的容颜。
李湛放下手中最后一封奏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案头堆积的,不再是寻常的漕运钱粮,而是雪片般飞来的、关乎近日长安剧变的奏章。有门阀元老泣血上陈,言“寒门躁进,目无纲纪,竟至当街戕害士族,此风若长,国本动摇”,恳请陛下严惩凶徒袁珩,并彻查背后是否有“结党营私、煽动民乱”之嫌;亦有新晋寒士官员联名具保,痛陈“世家跋扈,视寒门如草芥,辱及忠良,逼死贤才,菜市口之暴行天人共愤”,求陛下借此契机,“肃清积弊,申张正义”。
字字句句,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刀光剑影,皆欲借他之手,将对方置于死地。
他又拿起那份来自刑部大牢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崔弼那声绝望的长啸。
这泣血之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湛心口。
他跟错了先帝?自己,也成了崔弼口中的“错君”么?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旦他依从任何一方的诉求,挥下屠刀,必将引来另一方更疯狂的反扑。今日他若赐死崔氏满门,祸及卢氏,明日便可能有更多袁珩般的寒士血溅五步,或是门阀暗中策划的更猛烈反击。一场血雨,只会引来更大的血流成河,将这煌煌大唐,拖入党争倾轧、永无宁日的深渊。
他提起朱笔,蘸满了殷红的朱砂,那一道欲将崔氏连根拔起、并追究其姻亲卢氏的诏令已在喉间滚动。
笔尖悬于空白的绢帛之上,微微颤抖。杀意汹涌,几乎要破笼而出。这些蠹虫,这些践踏他心头至宝、险些夺走阅微性命的刽子手,万死难赎其罪!
然而……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寝殿内室的方向。那里,烛光昏黄,药香弥漫,一个微弱的生命正在与死神苦苦搏斗。
他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了笔,将那满腔的杀意与暴戾,强行摁回心底深处。诏令,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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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起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入内室。
鱼阅微依旧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胸口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着她还在与这无情的人世艰难维系着一丝联系。
他挥退了侍立的宫人,独自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没有像往日那样只是沉默地凝视,他拿起几封最具代表性的奏折,开始低声念诵。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迷茫。
“……阅微,你听听,郑国公又上折子了,说袁珩之罪,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株连不足以儆效尤……他们,是逼着朕举起屠刀啊。”
“……还有这封,是几个新科进士联名所上,他们将你菜市口受辱之事,与你父亲当年遭遇并提,言道‘血仇未雪,冤魂难安’,求朕……求朕借此机会,彻底清算门阀之弊……”
他念得很慢,时而停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与她商议。
“崔弼在狱中……说朕是‘错君’……”他苦笑一声,声音低沉下去,“他说与你父亲一般,跟错了君主,呵……”
他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眼中充满了挣扎:
“朕知道,他们都在逼朕。门阀要朕□□,寒士要朕变革。朕若依从一方,必遭另一方反噬。这朝堂,眼看就要变成修罗场……朕,是否还要继续这场变革?若继续,这遍地鲜血,这累累白骨……是否就是变革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朕有时想,不如就此罢手……维持这表面的平衡,或许……至少能少流些血……”
殿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夹杂着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如此细微,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混乱的思绪。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倾听中,一些被怒意和杀机掩盖的声音,渐渐在他心底清晰起来。
是鱼玄理等人临刑前的豪言壮语,所求不过……公平而已。
还有……还有阅微自己,在那暖阁之中,气息微弱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诘问道:“陛下以术驭人,可知‘道’在何方?无道之术,终是镜花水月,徒增杀孽耳……”
他们……他们这些人,抛却性命,前赴后继,所争所求,似乎并非要将某一方赶尽杀绝,也并非为了看到他李湛今日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他们想要的,似乎只是一个“公平”。一个无论出身,皆能凭本事立身的公平;一个法度严明,不因权贵而屈法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