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第1页)
李湛将鱼阅微抱回太极宫,以帝王之尊亲守病榻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长安城的权力场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与之相伴的,是崔弼及其党羽被雷霆下狱的震撼,以及那本染血的《变法刍议》和菜市口公开廷杖的细节,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
起初,是茶楼酒肆里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那位宝月楼的鱼大家,竟是当年鱼玄理大人的孤女!”
“何止!她私下里竟著有一卷《变法刍议》,直指时弊,触怒了崔尚书那等权贵,这才被……”
“菜市口啊!光天化日,廷杖加身,衣衫都打碎了……啧啧,那可是曾经清流领袖的女儿,何至于此!”
“陛下震怒,亲自策马去救的人,如今就安置在太极宫里!崔尚书他们,全进了大狱!”
议论声中,有对弱者的同情,有对权贵跋扈的愤慨,更有对那卷神秘《刍议》的好奇与猜测。鱼阅微这个名字,连同其父鱼玄理的旧事,以及“变法”二字,以一种血腥而悲壮的方式,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世人的耳膜。
这股暗流,很快便不再满足于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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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崔弼下狱后第三日,一桩突如其来的命案,如同一点星火,溅入了这已满是硝烟味的长安城。
死者名唤郑猷,出自荥阳郑氏旁支,虽只在京兆府任一个从六品的主簿,却是门阀网络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节点。杀他者,袁珩,寒门出身,凭科举入仕,现为门下省录事,一个正八品下的微末小官。
事发于一场寻常的酒肆争执。据闻,郑猷与同僚宴饮,席间高谈阔论,语涉近日风波,对鱼阅微极尽污蔑之词,称其“以色惑君”、“妖言乱政”,更将鱼玄理当年之事翻出,讥讽寒门子弟“根基浅薄,骤登高位便忘乎所以,合该有此报应”。
恰逢袁珩在邻座,闻此言怒不可遏,上前理论。争执中,郑猷言语愈发不堪,竟公然辱他垂涎祸水、企图谋逆。袁珩血气上涌,一坛子酒砸下去,竟失手砸死了他。
命案发生,瞬间引爆了整个长安。
京兆府衙门前,顷刻间聚集了无数看客。府尹郑铎,亦是荥阳郑氏旁支,面色铁青地升堂问案。
公堂之上,气氛剑拔弩张。
郑猷之兄,郑骁,一身缟素,悲愤陈词:“府尹明鉴!吾弟郑猷,谨守礼法,勤于王事,不过酒后些许妄言,竟遭此毒手!王珩此獠,凶残成性,视国法如无物,此风断不可长!想我世家子弟,累世簪缨,诗礼传家,乃国之柱石,社稷根基!百年积淀,方有今日之气象,岂容此等寒门竖子,因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若不正法,国将不国!”
他身后,一众身着华服的门阀子弟纷纷附和,声浪高涨,将袁珩描绘成破坏秩序、挑战纲常的暴徒,更将此事与寒门子弟的“狭隘”、“易怒”、“缺乏教养”联系起来。
袁珩虽被枷锁束缚,却昂首挺立,目光如炬。
其父,一位须发花白、身着洗得发白儒袍的老者,代替儿子抗声辩驳:“府尹大人!郑猷当众污蔑忠良之后,辱及已故鱼玄理公清名,更以污言秽语亵渎鱼娘子!鱼娘子一介女流,著书立说,为国献策,何罪之有?竟遭菜市口公开杖责,几近殒命!试问,这便是门阀世家的修养吗?这便是他们口中维系社稷的‘礼法’吗?!”
老者声音颤抖,却字字铿锵:“他们害怕!害怕寒门子弟崛起,分了他们的权,动了他们盘踞百年的利益!他们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可崔弼在菜市口的暴行,是为民吗?郑猷的污言秽语,是为国吗?无非是仗着出身,视我等如草芥!他们能因言、因利杀人、辱人,为何我等便杀不得这等辱及先贤、欺凌弱女的狂徒?!”
“尔等寒门,粗鄙无文,只知逞匹夫之勇!若无世家维系,这天下早不知乱成何等模样!”郑骁厉声反驳。
“维系?维系的是尔等自家的百年富贵吧!”袁珩猛地抬头,双目赤红,“鱼娘子之血未干,尔等便已迫不及待要扑杀一切异声!今日我王珩杀一郑猷,乃为民除害,为鱼娘子、为天下寒士出一口恶气!尔等若要论罪,尽管来!看看这朗朗乾坤,是否真由尔等一手遮天!”
公堂之上,双方唇枪舌剑,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命案本身。话题紧紧围绕着崔弼杖责鱼阅微的暴行,迅速上升为门阀与寒士之间积压已久的、关于权力、地位、道义和出身的尖锐对立。一边强调秩序、传统与世家维护稳定的作用;另一边则控诉不公、压迫与门阀的虚伪残忍。
京兆府尹郑铎,身为门阀一员,心中天平早已倾斜。他屡次试图打断袁珩父子的陈述,对郑骁等人的言论则多有回护。其眉宇间对寒门那种根深蒂固的轻蔑与不耐,几乎毫不掩饰。在他眼中,袁珩此举,不仅是杀人,更是对整个门阀秩序的挑战,其心可诛。
这场充斥着激烈争辩与深刻对立的堂审记录,被有心人迅速整理,直送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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