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壑有春(第1页)
这日午后,杜清臣于自家那间堆满书籍、略显凌乱的书斋内,终于得以静心细读那卷已在长安掀起轩然大波的《变法刍议》。
窗外日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浮沉。他起初只是带着几分文士探究新奇文章的好奇,然目光甫一落于纸面,便被那力透纸背的犀利笔锋、条分缕析的严密逻辑,以及字里行间蕴含的、对积弊沉疴毫不留情的剖析与革新锐气所吸引。
尤其当他读到关于科举取士、澄清吏治的章节时,那字句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墨迹,而是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心底最敏感、最不为人知的隐痛之处。
“……夫今之选官,多倚门第,高门华胄,虽无实才,亦可平流进取,坐致公卿;而寒门俊彦,纵有管乐之才,伊吕之志,亦往往困于牖下,老死丘园,不得展其骥足。此非天之降才尔殊,实乃取士之道有偏,阻塞贤路,莫此为甚!”
“……臣观前代兴衰,莫不系于用人。用得其人,则政通人和;用非其人,则邦国殄瘁。今宜革除积弊,广开才路,仿古之遗意,参今之时宜,立‘糊名’、‘易书’之法,使衡文者但知文章高下,不识姓名贵贱;废‘公荐’、‘行卷’之私,绝请托奔竞之门,令天下英奇,咸得自达于圣主之前……”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杜清臣的心弦上,发出沉闷而悲怆的回响。
他杜清臣,名义上出身京兆杜氏,听起来是煊赫高门。可谁又知,他不过是杜氏一族中早已边缘化的旁支远裔?
父母早逝,家道中落,自幼便如无根浮萍,在族中仰人鼻息,看尽白眼。那些嫡系的堂兄弟们,可以凭借着“杜”这个姓氏,轻易获得入读顶尖书院、结交名流的机会,而他,却要靠着自己抄书、卖画,甚至偶尔为人撰写碑铭墓志,才能勉强凑足束脩,换取几本珍贵的典籍。
所谓的“门第”,于他而言,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一道无形的、将他隔绝在真正核心圈层之外的壁垒。
他空有满腹才学,一身傲骨,却因这尴尬的出身,在科举之路上步履维艰。若非后来凭借诗词一道上的卓绝天赋,得入宫廷侍诏,恐怕至今仍在社会的底层挣扎,与那些真正的寒门学子无异。
这卷《刍议》中所描绘的寒门士子的困境,他感同身受;
那被门阀垄断的晋升通道,他更是亲身经历过其间的冰冷与不公。
文中提出的“糊名易书”、“废公荐行卷”等举措,在他听来,简直如同惊雷炸响,又如同久旱逢甘霖!若此法能行,天下多少如他一般、有才却无门的士子,将能看到一线真正的曙光!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昏暗灯下苦读的身影,看到了那些因无人引荐、屡试不第而最终潸然离京、抱负成空的落魄书生……这其中,又何尝没有他杜清臣自己的影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悲愤、欣慰与无限感慨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平日赖以维持的狷介与疏狂。
他猛地以袖掩面,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耸动起来。
泪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浸湿了微须,也打湿了手中那承载着无数寒士希望的《刍议》文稿。
这泪水,并非全然为自身际遇而流。
更是为这卷手札背后那位“南山野客”的卓绝见识与无畏勇气!
是为这沉寂已久、终于被一道惊电划破的、令人窒息的世道!
是为这或许即将到来的、属于所有寒门才俊的、一丝微茫却真实的春天!
他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目光重新落回那染了泪痕的文稿上,眼神却已与先前截然不同。那里面,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以及一种身为同道中人的、血脉相连的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一个念头愈发清晰、坚定:他必须去见一见鱼阅微。不仅仅是为了探讨音律,更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为了向那位身处泥沼、却心系天下的奇女子,表达他最深切的敬意与理解。
这日,暮云合璧,倦鸟归林。杜清臣终于还是踏着将尽的夕晖,登门造访宝月楼。他手中此番并非空置,而是提着一只细篾编织、造型古雅的提盒。
他踏入暖阁时,敛去了几分平日的疏放不羁,添了些郑重。
寻常叙话,问候近日起居、探讨了几句新近流传的曲谱得失之后,他并未如往昔般径直沉浸于音律,而是沉吟片刻,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书案上那几份边缘已微微卷起、透着宫中独特制式的文书抄本,缓声探问:
“阅微娘子,近日长安东西两市、乃至文人聚集的酒肆茶楼,皆在争相传阅一册名为《变法刍议》的手札,署名颇为隐晦,曰‘南山野客’。其文辞犀利,直指时弊,尤在吏治澄清与科举革新之上,颇有振聋发聩之效。不知……娘子可曾寓目?”
鱼阅微正执壶为他注水,闻言,素手微顿,壶嘴倾泻出的水柱在空中凝滞一瞬,旋即恢复流畅,将沏好的、色泽清亮的茶汤轻推至他面前,语气澹然无波,似是不萦于怀:
“偶闻其名,坊间喧嚷,未曾深究。”
杜清臣凝眸注视着她低垂的眼帘,凭借文士的直觉,以及对她批注乐谱、探讨诗曲结构章法时,那份独有的条贯了解,心中那原本模糊的揣测,此刻愈发清晰,几乎可以断定。他并未点破,只是徐声道:
“那手札见识之卓荦,非胸有丘壑、深谙朝局者不能为。尤其关乎铨选之弊与寒门进身之阶的论述,笔锋之锐利,思理之奇崛,剖析之透彻……倒令杜某忆起……”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书案上那些带有她批注痕迹的乐谱与诗文稿,
“忆起娘子平素批注宫商角徵、乃至与杜某辨析《霓裳》曲式、《幽兰操》章法结构时,那份独有的洞察幽微……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言虽未尽,然意已昭然,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自生。
鱼阅微垂敛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她伸出纤指,轻拂茶汤上袅袅升腾的氤氲热气,语气依旧平静。
未予承认,亦未直接否认,只将话头巧妙地移开,如同拂去水面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