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成堆(第3页)
他抬起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溢出来。
他拥有四海,是这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可他却留不住一点真心,暖不热一具他想留下的躯体,甚至……连痛快地悔恨、彻底地崩溃,都是一种奢望。
高内侍跪在地上,听着那压抑的哭声,头埋得更低,浑身冰凉。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陛下跪在宝月楼那夜起,就彻底不同了。往日陛下虽也深沉,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彻底地……碎裂成灰。
这帝国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疯狂回荡,与白日里上阳宫的喧闹、婴儿的啼哭、妃嫔的笑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令人作呕的噪音。那噪音撕扯着他的神经,将他拖入一片失控的漩涡。
“滚!”
他对着高内侍嘶吼,声音破碎不堪。
高内侍连忙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合上殿门,将内里即将爆发的风暴隔绝开来。他守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压抑声响,老迈的身体微微颤抖,只觉得这太极宫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
殿内,李湛猛地从龙椅上站起。
他环顾着这金碧辉煌、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蟠龙柱巍峨,藻井彩绘绚烂,御案宽大,玉玺沉静……这一切,都是他当年汲汲营营、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夺取的。可如今,它们像一座华美而冰冷的巨大棺椁,将他紧紧禁锢其中。
“呵呵…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是压抑的,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层层回音,显得格外渗人。
他笑着,脚步踉跄地走向御案,看着那被他扫落一地的奏章。他弯腰,随手捡起一份,是恭贺贵妃产子的贺表,字里行间满是谄媚的喜悦。
他盯着那墨字,眼前浮现的却是鱼阅微腕间不断渗出的、暗红色的血。
“喜悦?”他喃喃自语,手指猛地收紧,将那奏章撕裂,狠狠掷向远处!“朕哪里来的喜悦?!”
他又捡起一份,是弹劾某位寒门官员“结党”的奏疏。结党?当年父亲他们,不也是被这样的罪名……
“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将那奏疏撕得粉碎,纸屑如同雪片,纷纷扬扬落下。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在殿内疯狂地破坏着。
他推翻灯架,烛火滚落,点燃了垂落的纱幔,火苗倏起,映红了他扭曲的面容;他砸碎古董玉器,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他踢翻香炉,沉重的铜炉翻滚着,香灰弥漫,如同祭奠的烟尘。
“陛下!陛下!”
高内侍在门外听到里面巨大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却不敢贸然闯入,只能焦急地低唤。
“不准进来!”
李湛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嘶哑而暴戾。
他冲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把装饰用的、未开刃的宝剑。他一把将其取下,对着空气疯狂地挥舞、劈砍!仿佛在斩杀那些无形的、缠绕着他的梦魇——门阀的贪婪,朝臣的算计,妃嫔的虚情,还有…那个死去的、名为李湛的魂灵!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朕!!”他嘶吼着,剑锋划过蟠龙柱,留下深深的刻痕,“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是个人吗?!就不能有一点…一点真心吗?!”
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发髻散乱,龙袍也被撕扯开,露出里面精壮的、却因剧烈动作而起伏的胸膛。他喘着粗气,拄着剑,停下来,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这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
火苗还在舔舐着纱幔,发出噼啪的轻响,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香灰和纸屑在空中缓缓飘落,覆盖在碎裂的瓷器和倾倒的家具上,宛如一场盛大的、绝望的葬礼。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御案一角,那里有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锦盒。那是他多年前放下的,里面装的…是鱼阅微的那枚羊脂玉琵琶坠子。
他去了乱葬岗,这枚坠子又回到了他手中,他一直留着,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踉跄着走过去,打开锦盒。那枚温润洁白的玉坠,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丝绸上,琵琶的形态栩栩如生,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她指尖流出的清越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