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成堆(第1页)
太极宫,终究是太极宫。
无论它的主人曾在宫外的哪一处温柔乡或修罗场里短暂迷失,最终,那沉重的宫门总会訇然中开,将一切离轨的痕迹吞噬、抹平,只留下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与秩序。
李湛回宫了。
銮驾入宫门的时辰,不早不晚,恰是平日散朝后批阅奏折的辰时三刻。他换上了崭新笔挺的明黄龙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胡茬剃得干干净净,除了眼底深处那抹疲惫,他看起来,与往日那个勤政克己的君王并无二致。
他径直去了宣政殿偏殿,中书省的几位重臣早已捧着紧急公文等候多时。陇右的军报,漕运的账目,江南的春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
李湛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听着臣子的禀报,手指偶尔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惊的声响。他间或发问,条理清晰。仿佛宝月楼里那个跪地哀求、语无伦次的男子,只是一场荒诞的幻梦。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高内侍,偶尔能窥见,陛下在垂眸看向朱笔的瞬间,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深的空茫。还有,陛下执笔的手指,在写下某个涉及吏部官员升迁的姓名时,细微的停顿。
但这一切,都太快,太隐晦,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隐晦得如同水面下转瞬即逝的涟漪。
晌午时分,皇帝摆驾上阳宫。
崔贵妃产后体虚,经过几日调养,据说已好了许多。此刻,上阳宫内暖意融融,沉水香混合着产后妇人特有的乳腥气与药味,营造出一种略显黏腻的、属于繁衍的生机。
皇后已在座中,穿着雍容的凤纹常服,笑容得体,正轻声细语地与倚在榻上的崔贵妃说着话。越妃抱着自己刚满周岁的皇子,安静地坐在下首,眉眼温顺。新得宠的王昭仪也来了,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站在皇后身侧,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眼波却不时悄悄瞟向门口。
当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满殿的女人们眼睛都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垂下,做出恭顺的姿态。只有崔贵妃,倚在锦缎靠枕上,微微支起身子,未语眼圈先红了,带着三分委屈七分娇弱地唤了一声:“陛下……”
李湛走上前去,坐在榻边,自然地握住了崔贵妃伸过来的手。他的手心是温热的,动作是轻柔的,目光落在她因生产而略显浮肿、却更添风韵的脸上,温声道:“爱妃辛苦了,身子可好些了?”
“有陛下惦记,臣妾便觉得好多了。”崔贵妃泪盈于睫,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只是昨日……听闻陛下不在宫中,臣妾这心里……”
“朕昨日有要务,在宫外耽搁了。”李湛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如今不是回来了?”
崔贵妃何等聪明,立刻收住了话头,转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是,陛下回来就好。”她示意乳母将襁褓抱过来,“陛下看看皇儿,太医说健壮得很呢。”
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静嫔也微微挺了挺已经显怀的肚子,脸上带着娴静的笑意。她怀孕五个月,是宫中除崔贵妃外唯一有孕的妃嫔,虽出身不高,近来却也因这胎备受关注。
李湛的目光扫过静嫔的腹部,点了点头:“你身子重,也要好生将养。”语气是惯例的关怀,听不出太多情绪。
静嫔忙起身谢恩,被皇后笑着按了回去:“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陛下,您看贵妃娘娘这皇儿,长得可真像您,这眉眼,这鼻梁……”
皇后的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新生的皇子身上。
李湛从乳母手中接过那个包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婴儿。孩子很小,很软,带着奶香和新生儿的红皱。他抱着孩子的动作,有些许生疏的僵硬,但姿态是标准的,无可指摘的。
他看着怀中这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小生命,这是他第三个儿子。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属于父亲的温和笑意。
“陛下,还未给皇儿赐名呢。”崔贵妃柔声提醒,眼中充满了期待。皇子之名,关乎前程,甚至关乎……国本。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李湛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
“《尚书》有云:‘平在朔易’。朔,始也,初也,亦有北方之意。朕望此子,如北宸之星,恪守本分,光耀门楣。便叫‘李朔’吧。”
李朔。
一个中规中矩,带着期许,却并无太多特殊色彩的名字。符合贵妃之子的身份,却也未曾越过皇后所出的嫡子去。
崔贵妃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被喜悦掩盖,忙谢恩:“谢陛下赐名!朔儿,你有名字了,是父皇亲赐的……”她逗弄着孩子,一脸慈爱。
皇后也笑着附和:“李朔,好名字,大气又稳重。”
越妃和王昭仪自然也纷纷说着吉利话。殿内一片和乐融融,父慈子孝,妻妾和睦,俨然一副盛世帝王家的美满图景。
李湛坐在其中,微笑着,应对着,扮演着一个称职的帝王,一个关怀妃嫔的夫君,一个喜爱幼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