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浸青丝(第3页)
“你和杜清臣都不是那般人,这几日…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些许松动,朕只是…只是想要再试着纵容自己一次,抛开那些枷锁。
“做一次…李湛…”
“仅属于鱼阅微的李湛…”
巨大的后怕、委屈、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糅杂着恋慕与绝望的复杂心绪,如潮汐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再难自持,将额角轻轻抵上冰凉的榻沿,压抑良久的泪,终是决堤而出。他未发出声响,只肩头剧烈耸动,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濡湿了她那缕被他攥于掌中的青丝,亦浸透了昂贵的苏绣枕面。
他哭得如同迷途的稚子,无助而悲切。
榻上,鱼阅微依旧维持着匀长的呼吸,恍若睡得正沉。
唯那微微蜷起、指尖深掐入锦衾的素手,泄露了她并未真正入眠的实情。
她听着耳畔那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心中那片冰封的心湖,恍若被投入巨石,掀起了滔天波澜。
那恨意是根基,无法摇移。
可于此恨意之上,为何会蔓生出如此繁多、斩不断理还乱的枝节?有怜悯,有无奈,有讥诮,或许……尚有一丝连她自身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悸动。
这个在她榻前哭得浑身战栗的男子,是毁她一切的仇雠。
亦是将她自求死边缘拉回,予她这扭曲“生机”之人。
是冷酷无情的帝王。
亦是会因她一句呵斥而窃喜良久、因她与旁人交接而妒火中烧的……寻常男子。
她辨不清,孰为真他。
或许,皆是。
这纠缠,早如一团乱丝,将她紧紧缚绕,挣脱不得。
她只得继续阖眸,佯装沉睡,任由他的泪,浸透她的发,亦一点点,渗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方寸之间。
夜色深沉。
暖阁内,一个在无声恸哭,一个在假寐装睡。
门外廊下,隐约传来了孙十三娘那带着七分谄媚三分试探的嗓音,打断了高内侍正欲离去的脚步:
“内贵人安好!这么晚了,还要您老辛苦守候,真是罪过罪过!”
高内侍显然心情不佳,语气带着不耐:“十三娘有何事?陛下与娘子都已安置,莫要在此喧哗!”
孙十三娘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人听清:
“老身岂敢喧哗!只是…只是有句体己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顿了顿,似是凑近了些。
“内贵人,您说…咱们阅微娘子,如今这块招牌,可是越发金贵了!自打…自打那《塞下曲》传开,咱们宝月楼的生意,那是水涨船高,连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如今啊,就连楼里其他学着弹弦弄管的姑娘,都跟着多接了不少恩客,沾了大光呢!”
她话锋一转,带着忧心与算计:
“可…可老身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您说,贵客对娘子这般上心,万一…万一哪天动了真格,一道旨意下来,把娘子给纳进那…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里…”
“哎哟!”
“那老身我这宝月楼,岂不是等于折了顶梁的柱子,塌了半边天?天爷呀!那可真是夺了魂魄,杀鸡取卵哟!”
高内侍闻言,顿时勃然变色,声音虽极力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与警告:
“住口!孙十三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揣测,编排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贵客与娘子,岂是你能置喙的?!咱家警告你,管好你的嘴!若再让咱家听到半句不该听的,仔细你的皮!莫要不知好歹,自寻死路!还不快滚!”
孙十三娘被这番疾言厉色的呵斥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歉,脚步声仓惶远去。
门外短暂的插曲并未传入门内,或者说,并未能打破门内那凝固的悲伤。
高内侍似乎又低声呵斥了她几句,后续话语便模糊不清了。
唯有窗外那轮冷月,静默俯视着这人间,又一桩理还乱的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