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澜心缚(第2页)
他竟已在不知不觉中,熟悉她的气息至此。
“……太在意了。”
他几乎是无声地翕动嘴唇,低声自语。那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身毫无关联的客观事实。
可就在这简短话音落下的瞬间,连他自己都为之怔忪,仿佛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词烫了一下。
“在意”——这两个简单至极的字,组合在一起,于他漫长而孤寂的生命经验中,陌生得近乎……危险。
他试图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去追溯剖析这陌生情绪的源头,试图找到那条导致冰层出现第一道裂痕的、最初的应力线。
每一次她抬起头,那双过于清澈的蓝色眼眸,都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他从自我放逐的水底深处,强行拉回到拥有温度与光线的岸边。
他究竟在在意什么?
在意她是否按时用了餐食,脸色是否红润?
在意她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底下,是否隐藏着因过度劳累而生的淡淡青影?
在意她放置在矮木桩上的药瓶是否在黄昏时分被空瓶置换?
在意她跟随着他夜巡时不会跟丢,也不会靠得太近?
在意她手臂上那道为他而受的伤,包扎的绷带是否洁净,紧蹙的眉头是否因疼痛而无法舒展?
在意她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那里面蕴含的是医者的观察,还是掺杂了别的、他不敢深究的温度?
纷乱琐碎的、他以为自己从未投以关注、早已被忽略的日常画面,此刻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现。
——她每日固执地出现在廊下那个固定的角落;
——她蹲在训练场边缘,手持药棉,为他清理细微伤口时,那轻柔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动作;
——她在那个大雨滂沱的雪夜,执拗地为他撑起油纸伞,宁愿自己半边身子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她在这次凶险的任务中,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在他身后,左臂被腐蚀性毒液灼烧时,那声压抑在喉间的、带着剧痛的闷哼;
——她仰头望着他时,那双映着灯火或星光的蓝色眼眸,里面仿佛盛着整个温柔的夜空……
点点滴滴,琐碎细微,如同散落的珍珠,他原本以为它们早已沉没在记忆的深海,此刻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汇聚成一股不容辩驳也无法阻挡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他一直以来对自身情感的漠视与封锁。
这个发现所带来的内心冲击,远比面对任何强大的恶鬼、任何生死一线的绝境时,都更为剧烈与颠覆。
它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自身存在的认知,搅乱了他赖以维持内心秩序与世界平衡的那套冰冷、简洁、有效的法则。
一种近乎慌乱的失措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令人不适的紧缩感。
他猛地收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要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之中,试图借用生理疼痛的刺激,来强行压制内心那片失控翻涌的情感波澜。
纪律。距离。责任。孤独。
他反复在心中默念这些早已融入骨血的词汇,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是水柱,他的生命、他的意志、他的一切,理应属于斩鬼的使命,属于守护人间的职责,属于呼吸法与日轮刀的轨迹,不应、也不能被这些柔软、无用且危险的情感所牵绊,所侵蚀。
夜色依旧宁静如许,只有他孤独的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石径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寂寥的夜。
然而,那份被他以强大意志力按压下去的情绪暗流,却并未真正平息,只是暂时潜伏于冰层之下,在更深处涌动。
他继续向前走着,挺直的背影依旧带着那份属于柱的孤高与寂寥,仿佛与这无边夜色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但那只曾被她指尖不经意间触碰过的右手,却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微微蜷起,指腹在微寒的空气中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仿佛那里仍然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温度,与一片已然在他冰封心湖最深处悄然生根发芽,再也无法轻易拔除的……柔软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