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第1页)
家书
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功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将愈煮愈不熟矣。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
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骤几,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凡事皆贵专。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
荷[1]道以躬,舆[2]之以言。
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
德业之不常,曰为物牵。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3]?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
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
未习劳苦者,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4]不知;若改之太骤,恐难期有恒。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
接人总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怀智术以相迎距。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来书谓“兴会索然”,此却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不慌不忙,盈科后进[5],向后必有一番回甘滋味出来。
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憾,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
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6],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弟此时以营务为重,则不宜常看书。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荀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皆至言也。
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凶德致败,莫甚长傲。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
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
声闻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
求人自辅,时时不可忘此意。
不轻进,不轻退。
一经焦躁,则心绪少佳,办事必不能妥善。
人生适意之时不可多得。弟现在颇称适意,不可错过时会,当尽心竭力,做成一个局面。
吾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