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第4页)
一旦“我”走出原初关系,自成一体,它即刻也参与躯体脱离周围世界之自然实在的过程,由此激活了在其间“我”自由驰骋的天地。“我”此时变得无比脆弱,龟缩成单纯的功能活动。仅在这一时辰,“我”之意识活动方才出现,此活动便是原初词“我—它”的第一存在形式,是其与“我”产生关联的第一形式。这走出来的“我”宣称自己乃是感觉的承担者,而周围世界仅是感觉对象。当然,凡此一切皆以“原始”的而非“认识论”的形式发生。然而,只要人说出“我见到树”,则他已不可能再称述人(“我”)与树(“你”)之关系,其所建立的乃是人之意识对作为对象之树的知觉,其所构筑的乃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鸿沟。原初词“我—它”,这分离之辞,隔阂之辞,业已被讲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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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命运之凄凉沉郁肇始于泰初之时?
——确乎如此。此即是说,就人之意识生活产生于泰初而言。然意识生活意味着普遍存在之人化。精神在时间流变里显现为自然界之产物,甚而可谓是副产物,但自然本身却永恒伫立在精神之中。
不同时代,不同世界赋予两大原初词之对立以不同名称,但它却以无可名状之真实而蕴涵在创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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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坚信人类初期曾有天堂?
——无可置疑!纵使天堂犹如地狱(我在历史的沉思中所返还的那一时代肯定充斥着狂暴强横,伤悲大痛,苦难折磨,野蛮愚昧)。
洪荒之时,人之关系经历绝非一帆风顺,舒适惬意,然则他宁可遭受威逼生存的强暴而耻于为无穷琐事常戚!前者开辟通往天主之长衢,后者掘下直抵虚无之深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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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探求两大原初词时代的景况,初民仅能提供浮光掠影的消息。因为,即使我们能完全接近他们的生活,其也仅可寓言性地提示早期人类真实的人生。而从孩童身上,我们可获致更完满的情况。
我们已洞若观火地瞥见:原初词之精神实在产生于自然实在。“我—你”源于自然的融合,“我—它”源于自然的分离。
母腹中婴儿之人生乃是纯粹自然之相融,身体朝夕相接,生命相互奔流。婴儿的生命地平线形成之时,其似乎奇妙地伫立于又脱离于承负它的母亲之生命地平线,因为他并非仅只栖息于她的子宫内。此相融深蕴着宇宙性。“人于母体洞悉宇宙,人离母体忘却宇宙”,这条犹太教神秘格言可谓是对远古铭文冥濛的诠释。此融合化身为幽潜之渴念而隐匿于人心。有人把精神与理智混为一谈,将其视为自然之附庸,但它实则是自然最绚丽的芳卉(尽管它极易遭受种种疾患的摧残);在此类人眼中,这种渴念不过意味着人蕲求回归,但它实则是人仰慕宇宙汇融,希望勃发为精神之今生与其本真的“你”相融。
如同一切将降临斯世的生命,每一孺子皆栖居在宏大母亲之子宫内,寄身于无形无相,浑然一统的原初世界中。一旦脱离她之躯体,我们便相互分离,奔入各自的人生,仅在夜阑之时方可挣脱种种羁绊而重趋近她;正常人夜复一夜不断经历此过程。不过,此分离非若人脱离生母那样如此突然,如此暴烈;婴儿被赐畀了充足的时间,以便他得以用与世界的精神融合(即关系)来替代他逐渐丧失了的自然融合。他步出混沌之绚烂黑暗,进入创造之冷寂光明。然他尚未领有它;他必得将其抽取出来,他必得把它构筑成他的实在,他必得瞥见、聆听、触摸、塑造它,由此而觅得自己的世界。创造在相遇中展现其形象性。它不会沉溺于无为等待之感觉,而是奋然飞升,与急欲探求之感觉相逢。人仅可凭借积极辛劳的活动去期待并赢得日常对象,即活跃于发展成熟的人周围的对象。因为,没有任何事物本是现成的经验,它必在与相遇者之交互作用中呈示自身。和初民一样,孩童生活于梦复一梦(即使在苏醒时,他大部分时间也沉醉于梦幻里)、生活于投光与反光中。
我们早已在最古老朦胧的阶段里瞥见建立关系之努力的本原性。在人能知觉分离独存的事物前,他怯生的目光投向混沌莫明之空,无名无相之境;当人不存饥渴之忧时,其双手必会微妙莫测地伸入虚空,似乎是无所意欲地寻求与无可名状者相遇。倘若乐意,你当然可称此为动物性活动,但如此则一无所获。因为,正是不断努力之瞥最终能滞留在红色地毯上,长驻不移,直至红形之魂对瞥显露自身;正是动最终将获致玩具熊清晰分明的形象,由此,对象之全形真体内化于人,生动活泼,铭刻在心。此灵魂、形象非为关于对象的经验,而为孩童与生机盎然的相遇者之交流,但仅是“想象”交流(“想象”不是“赋万有以魂灵”,它乃是令万有皆成“你”的本性,是赋畀万有以关系的本性,是以自身之充实而玉成活泼行动的本性。它不是把生机盎然之相遇者,而是把相遇者之纯形象或象征交给人)。微弱喑哑,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声响不竭地穿越太虚,但终有一日,它们将汇融成对话;或许,这是由细火文煨而成,但难道这竟会减损其作为对话之光辉?无数被称为反射活动的行为便是人构造世界的利镘。孩童并非首先知觉到对象,尔后建立与它的关系;相反倒是,建立关系之努力率先出现。孩童之手形成拱穹,以让相遇者安卧其下,其后而生的便是关系,即先于任何语词的无言地言说“你”。仅当元始体验分崩离析,相融之双方各成一体之时,“物化”及“我化”方才出现。泰初即有关系。它为存在之范畴,欣然之作为,领悟之形式,灵魂之原本;它乃关系之先验的根,它乃先天之“你”。
先天之“你”实现于与相遇者之亲身体验的关系中。人可在相遇者身上发见“你”,可在惟一性中把握“你”,最后,可用原初词称述“你”。这一切均筑基在关系之先验的根上。
在蕲求相近之天性(首先是触摸,尔后是凝视另一在者)中,先天之“你”立即展露其全部伟力,由此,相近之天性日渐明晰地敞亮其“相互”、“温柔”之意蕴。先天之“你”也支配着“创造”天性(即以综合之方式,或者,若不能如此,以分析、分解之方式构造事物的天性),这样,便出现了被创造者的“人格化”,这样,便产生了“对话”。对“你”之日增愈烈的“渴念”,此渴念的满足或落空,不竭的尝试以及对自己之束手无策的悲剧性意识,凡此一切皆不可避免地渗透入孩童的灵魂发展进程中。我们必得时时牢记:此现象渊源于浑然一体、无形无相的原初世界。因为,降临世界然尚未成为自体的及实在的存在之个人必须从它领承充实的在,通过它而进入关系,由它而逐步发展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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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通过“你”而成为“我”。相遇者来去不定,关系事件时而层次选出,时而烟消云散。在此动**变幻中,对恒定一方之意识,即自“我”意识渐次增强,益愈清晰。当然,此时之“我”尚囿于与“你”的关系网络里,但欲成为“你”之征象已明显出现,只是还不能如愿。不过,“我”之力量不断膨胀,直至一切羁绊皆断裂破碎;当此之时,“我”与我自身面面相对,似乎“我”之自身已与“我”相分裂而转成“你”。“我”即刻占有自身,从此,“我”执持自我意识而跨入关系。
仅在这一时辰,另一原初词方才形成。从此,关系中之“你”日渐消退,然它尚未成为某个“我”之“它”,成为匮乏本真融合之知觉与经验的对象,这种情形在尔后才会出现。眼下,它乃是自为的“它”,它仍默默无闻,但正蓄力以待,准备跨入新的关系事件。与此同时,人发育整全之躯体也从周围世界分离而出,承负感觉经验,担载本能冲动。但此分离尚属“各—居—其—所”之并列,非为“我”与对象之截然对立。然而,自成一体之“我”在此时业已呈现,“我”自充盈圆全中退缩而出,成为一功能体,即经验物、利用物之主体。“我”趋近一切自为之“它”,捕获它们,占有它们,与它们组成原初词“我—它”。已具“我性”之人,称述“我—它”之人与事物对峙,但这已不复为在相互作用之洪流中的相遇。此时,他将其对象化,有序化,或俯首以放大镜细察明观,或仰首用望远镜远眺遥视。他冷静分析事件,对其惟一性无所感触;他漠然综合事物,毫无万有一体之情怀。因为,仅在关系中人方可感悟万有之惟一性,仅在惟一性感悟中人方可怀具万有一体之心胸。此刻,他第一次把事物经验成性质之聚合。每一关系性体验后,隶属于“你”之性质便留存在人的记忆里,然只是到此时,事物于他才呈现为由实在性质所构成者。“你”之中本有众多性质之核心、基质,而人根据其对关系的回忆,依照每个人之梦想性、形象性或思考性之不同性格,将此基质充实、扩大。此刻,他也第一次把事物塞入时空—因果网络,使其各居其位,各循其途,各具其可测度性及特定本性。
“你”确乎呈现于空间,但这乃是相遇者之惟一性空间,其余的一切皆属它之背景陪衬,它们绝不能限制它,规定它;“你”确乎出现于时间,但这乃是自我实现之时间,它非为一川流不息之进程中的环节,而是人亲身体验的瞬时片刻,此时刻之纯净强烈的维度仅可由它自己予以规定。同时,“你”也显现为施动者与受动者,但它并非受制于因果链条,在关系事件中,它始终伫立在与我之相互作用里。只有“它”能被有序化,此乃人类世界最根本之真理。仅当事物由我们之“你”转成我们之“它”之时,它们方可被排列组合。“你”不知何谓刻板有序的系统。
我们既已深入到此种境界,则不可不澄清人类世界之根本真理的另一方面。没有它,世界将变成毫无用处的断壁残垣。换言之,有序世界非为世界秩序[5]。在幽寂玄奥之时辰,世界秩序敞亮现时,昭示其真貌。音符之流飘浮于太虚,世界秩序即是其悄声无息的乐谱。幽寂时辰旋踵即逝,倏忽而去;从它们不可获致确切内容,然则它们的伟力贯穿人之创造、人之领悟,其力量的光潮涌入有序世界,一次次把它瓦解消融。此显现于个人历史,此显现于人类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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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执持双重态度,故而世界于他呈现为双重世界。
他知觉周围之存在——事物及作为事物之在者;他知觉周围之发生——事件及作为事件之活动。性质构成事物,瞬时组成事件;事物进入空间框架,事件居于时间网络。事物与事件以其他事物与事件为限,用它们作尺规,与它们相比较。这是秩序井然之世界,这是离异分化之世界。它妥实可靠,密结稳固,延续连绵,它向人敞开户牖,任人反复攫取其内容。它闭目则去,睁眼即来。它永驻身侧,邻接你之肌肤,倘若你愿作如是观;它长存身内,栖于你之灵魂,倘若你有此意愿。它乃你之对象,而且,如果你乐意,它将永复如此,始终为你的路人过客,或寓于心内或立于身侧。你知觉它,视它作“真理”,它无所抱怨,任你所为,然则它非为你之奴仆。只有言及它,你方可被他人“理解”;它乐于充当你们所有人的共同对象,任其趋近每个人之方式却各不相同。你绝不可能在它之中与他人相遇。没有世界,你不可能生,因为它之妥靠庇护着你的生存;然一旦死在世界,你将葬身于虚无。
存在与生成作为相遇者与人相遇。惟有一种在,每一物皆是在;所存在者在事件之发生中向人显露自身,所发生者又作为存在降临于人。除了这惟一的在,无物当下存在,但惟一的在蕴涵整个世界。尺规与比较业已消失,但不可测度者能在何种程度上转成实在却完全取决于你。相遇断然不会排列组合而构成世界,但每一相遇皆是世界秩序之表征。相遇断然不会相互勾连,但每一相遇将玉成你与世界之关联。以此种面貌呈现于你的世界不再是恒定妥靠的,因为她时时更新,因为你不可用语言系执她。她无所稳固,因为在其间万有相互汇融;她无所连绵,因为她不招自来,苦留偏去。她超越人的观察审度,一旦你意欲如此,她即刻瓦解冰消。她惠临,她为把你带出而惠临;如果她无法接近你,相遇你,她会倏然消退,然将改颜换貌而再度降临。她不在你之外,而是沸腾于你之底蕴奥枢。假若你称其为“我魂之魂”,这绝非言之过甚。然而,你须倍加小心,切不可企求移她于你之灵魂内,否则,你只会使她玉殒。她乃你之现时,你进入她而后领承现时。你可把她视作对象,经验她,利用她,但你践行此举时,现时已灰飞烟灭,**然无存。在你与她之间有相互馈赠:你向她称述“你”,把全部存在投入她;她对你诵出“你”,向你奉献自身。言及她时,无人可理解你。普天之下惟有她与你。不过,她会教诲你如何与他人相遇,且在相遇中助你佑你。她之惠临赋畀你圣洁光辉,她之离去留予你庄严伤悲,此光辉与伤悲将你引向“你”。在“你”之中,关系之经纬交相织连,关系之平行线欣然相会。她无力维系你之生存,她仅能助你瞥见永恒。
“它”之世界龟缩于时空网络。
“你”之世界超越于时空网络。
当关系事件走完它的旅程,个别之“你”必将转成“它”。
个别之“它”因为步入关系事件而能够成为“你”。
这便是“它”之世界之两大特权。它们促使人把“它”之世界看作这样的世界:他必得生存于其间,他仅能生存于其间;在这里,他领有各种刺激兴奋,在这里,他可展开活动,获致知识。在“它”之世界的恒定不易,实惠有益之漫长历史中,“你”之瞬时片刻乃是神妙离奇,缥缈虚无之诗意插曲,柔媚妖娆,**人心腑,诱人走向危机四伏之极端,致使稳若磐石的秩序动**毁圮。它们留下的非为满意答案,而是无穷疑难。它们扰乱安宁,引来事端,令人生怖,实为累赘。既然我们必得离弃它们而回归“世界”,为何不干脆滞留于“世界”?为何不可把相遇者纳入秩序规范,将其塞入对象世界?有时,人除了对其父亲、妻室、丈夫称述“你”之外别无选择,然为何不可口诵“你”而心谓“它”?用口舌吐出“你”远非是称诵那可怖之原初词;尚且,我不妨柔情蜜意地对灵魂低述“你”,只要我真正意谓的乃是经验、利用,这对我又有何损伤?
人不能生存于纯粹现时,因为,一旦现时奔腾而出,**,人生将即刻消耗殆尽。但人却能生存于纯粹过去,因为仅在此间他可构筑生命。只要人用经验,利用它来填塞每一瞬时,它便会停止燃烧。
人呵,伫立在真理之一切庄严中且聆听这样的昭示:人无“它”不可生存,但仅靠“它”则生存者不复为人。
选自[德]马丁·布伯:《我与你》,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陈维纲译。
[1]三个实例是:树,人,艺术——译者注。
[2]参见《马太福音》,12章。
[3]两者皆指原始民族所信奉的超自然的“神力”。
[4]原文为Zauberpapyri,这是指古代写在莎草纸上的文稿。
[5]原文为:Ga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