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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姐回忆录(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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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穷,爸爸买不起酒,只好把酒精兑水当作酒。这样的酒入了肚中,他就会变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打倒某某某”,都是反动口号。不过,除了自家人,没人会听到。

除了我,我们家还有五个孩子,每个比下一个大两岁。大的十岁,最小的是我,初到农村时只有十个月。没有粮,一家人经常躺在炕上忍受饥饿。爸爸和妈妈也因此而经常吵架,甚至动手。有一次,爸爸愤怒地把一只白钢的洗衣盆砸到妈妈的脚上。妈妈拖着伤脚,在一边哭,我依偎着她跟着哭。晚上,她一瘸一拐地领着我去生产队里看电影,只是为了躲开爸爸。那时,我经常做噩梦,梦到妈妈死了,我很怕妈妈会死,时不时的就呜咽哭起来。爸爸酒后的反动口号也险些招来危险,人们传言人保组要抓走爸爸,这也是当时吓得我经常哭的原因。饥饿,争吵,恐惧,不住的哭泣。这样持续了好多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了。孩子们都成长了起来。大哥是个懂事的孩子,受了不少苦。几个弟弟不懂事,互相不服气,时常打架,他劝解再三都没有用,也就打在了一起。

爸爸先是喝斥,见没有效果,就也动起手来,这样,父子几个打作了一团,直到都累倒了才罢休。

最后,几个哥哥跪成一排,低着头听爸爸的训斥。这样的战争是经常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一旁不停地哭,用尽全力去哭。战争的原因从来都是小事,很小的事,比如,听收音机。

这里,最痛苦的是妈妈,她不是善于说话的人。操持这样一个家庭,她深感艰难。有时候,心里实在化解不开了,一个人跑到山里的坟地去哭。

她想过死。大哥常提醒我,看着妈妈,不要让她寻死。妈妈没有死,不是因为死不了,是为了我,一个幼年的女儿。

后来,哥哥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下地干活,为家里挣点口粮了。打架也就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了。村里人再也不敢冒犯我们了。家里的生活也日渐好转。

大哥是很好学的,每天干完活儿回来,还要练字,每天都写到很晚。二哥则是个好斗的人,人称“二皮子”,他和三哥从来是不和的,经常有争执。

后来有一天,大哥到山上砍柴时,路过一片坟地,回来就得了怪病,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找来当地的土大夫,在他的脚趾和手指尖上用针放血,也没见好转。我觉得是累的。这病时好时坏,直到送到城里的医院才治愈。

我十一岁的时候,上面开始落实政策,下放户可以回城了。我们家并不是一步就回到城里的。在城边,我们又住了两年。那是个叫作六二八的兵工厂。我们住在空空****的旧楼里。这里只两三户人家。从家到学校,有八里多的路,要走一个多小时。路都是靠着山的,很僻静,我常常一个人走。

有段时间,好像一个梦,留在心里,一直不能忘掉。我在婶婶家里,好像是在等着看病。她为我做了件花裙子,还把我的头发烫得卷曲起来,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我更像个城里的女孩。可是等我出现在她们(表姐妹们)面前的时候,引来的却只有嘲弄,说我是卷毛狮子狗。对于嘲笑我,她们总是有种无法克制的热情,似乎总是能获得极大的快乐和满足。

在亲戚们的眼里,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正像当初那些乡下人看不上我们这家城里来的人一样,我们回到城里,又成了被人们看不起的乡下人。我的叔伯姐妹们已经习惯于把我当作嘲笑的对象。无论我怎么样,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毫无疑问,都是可笑的、让人看不上眼的,因为我是从乡下回来的女孩。面对这种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嘲弄,除了沉默,我别无选择。当然,她们也嘲弄我的沉默。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幢简陋的房子里,外面若是下大雨,屋里就会下小雨。那些年,我的生活是一片泥沼,构成这泥沼的只有一种无形的物质:自卑。

那时的我,就爱哭,不会说什么,也不会为自己争点什么,受到委屈时只能用哭来应对,别无它法。爱哭的女孩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是不受人疼爱的。人们本就是烦躁的、易怒的,对于哭和哭的人是无法给予同情的。

整个家族中,除了妈妈,还有一个最关心我的人,就是爷爷。对于一个三代同堂的家族里的长辈,他并没有多少特权,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给予儿女、孙女的,除了那份长辈人特有的关心与爱护。他希望自己家每个孩子都是开心的。仅此而已。

有时候,见到我,他总是不忘给我些零钱,几毛钱,几分钱,总是要给一些。我会拿了这钱去买灯笼果,那种小小的、绿莹莹的酸果子,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玻璃盅,慢慢吃着,也是极开心的事。那时我是家里最好学的女孩子,而爷爷一直认为,家里要是能出个有点学问的人,真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当我默默自学,终于考上技工学校的那一年,爷爷死了,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不然的话,他该是最高兴的人。

有个表妹与我是同学,我们常在一起玩,放学一起回家。她人很漂亮,所以我们走在街上时很惹人注目,像一对亲姐妹一样。那时她和她的母亲住在我们家里,她爱干净,总是把自己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自己不坐不躺,却躺在我的**。

她喜欢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说话做事都要占上风才满意,因为她漂亮,她的条件比我们都好。我并不忌妒她有什么。而且我也不是爱与人争吵的,可是有时忍不住就要和她吵几句,告诉她不要总以为别人是傻瓜,只有她自己是聪明人。有时我们走在街上就会吵起来,当然是以小女生的方式。如果有外来的干扰,我们却会马上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在那个年代,祸害女孩子的恶人好象特别多,他们像狼似的,隐藏在暗处,等待猎物。那一天我们就遇到了。我是单纯的,从不想提防什么人什么事。而表妹在这方面就比我聪明许多。她敏感地发现那个人不是良善之辈,等那人刚要动手的时候,她拉着我拼命地跑了起来。待那人要追上的时候,我们两个突然分开,跑向不同的方向,躲入别人家的院子里。那人见没有机会,才怏怏离去。为了自尊的争吵,突如其来的骚扰和危险,在那个年龄已把我变得异常谨慎——为了保护自己。

三年的中学,我完全是个局外人。我们的班级是学校里有名的坏班,没有人学习,成天是无休止地喧闹。对于老师们来说,我这个只知学习的沉默女生完全是个意外的收获。她们对我很照顾。

那时,流行“马子”,就是活得很放肆、不检点的女生。经常有些坏小子或街上的混混儿在学校外面堵我。没有人接我放学。后来,派出所来人了解情况,找到我,我误以为是针对我的,吓得哭起来。那时候我什么都怕。尤其怕人误以为我是“马子”。

可是我与同龄的姑娘们几乎是相反的,不会毫无顾忌地笑闹,不会成群结伙地游逛。

二十岁后的那几年,我常常有一些噩梦。所幸,受到损害的只是心,还有因拒绝别人的伤害而紧紧抓住什么稳定物而磨破的手心。

对冷漠与残酷的认识

那一年我还很小,只有七八岁,还不懂什么是残酷无情。有一家邻居,男人是退伍的,人称“老红军”。他的女人本也是个挺不错的人,可惜精神失常了。经常能看见她赤身露体披散着头发屋里院里乱跑乱叫。她男人平时很少去照管她的生活,有没有吃的,有没有穿的,全不顾及,就像没她这人一样。她时常会因为吃不上饭而叫嚷,那声音非常可怕。

他们有个儿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些呆,但人是善良的,有时见自己的娘饿得难过,就忍不住找吃的给她。结果被他父亲知道后总是一顿呵斥加拳脚。那时,在我的脑子里还没有狠毒的字眼,然而,当我看见那男人恶狠狠地用扎枪追着那女人乱刺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对这个女人,他的女人。这个印象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难以磨灭。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意识到,那是生活的另一个面孔,冷漠与残酷。很奇怪的是,那时我常梦到那一家人,甚至会梦到天上的仙女降临到那里,带着无数奇妙的亮光和温暖、芳香的气息。

婚姻、孩子与成熟的来临

婚姻对于我,是生活中的第一个岸。当那一时刻来临之时,我并没有想太多问题。我无法去想太多的问题。结婚了,多年疲惫不堪的我,终于从一片浑浊、动**、沉闷、不安的湖水中爬了上来,上了岸。

从情感上说,我是早熟的,因为我的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压抑生活造成的内向性格。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我又是晚熟的。在我做了女人,做了妻子,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之后,等我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并用冷静的眼神去看待一切之时,我感到自己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包括时间和梦想的力量。

他的身体上有道刀疤。在这一点上,我们极其相似。我也有那样一道长长的刀疤。这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果。还有一点相似之处,是本性的善良。如果没有这一点,我无法估算这段感情会持续多久。和这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组成一个家庭,这就是全部的婚姻。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情感表达上是被动和内敛的,缺少与人沟通的能力,同时又是相当敏感的,对每个细节在意的。有一个真实的我,隐藏在我内心深处,如果没有人用心进入其中去耐心寻找,就不会找到那个真实的我。他在大体上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但并不了解内在的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是此后我们冲突的根源。他不知道冲突对于我这样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比身体更易受伤的是心。我的心里已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痕,他并不知道。

我不相信有上帝,但是我现在要说,感谢上帝赐予我一个好孩子。他在形象上与我是那样的不相似,而在性情品质上又与我是那样的相像。他在六七岁时就能画很美的画了。我的儿子,他的身体里不仅流动着我的血液,还有我的灵魂和梦想。他是我的爱与生命的归依。

现在,青春的那点亮色早已远远地留在我的身后了。在我的心里,似乎已拥有了某种力量保持内心的平衡,不至于在繁乱无序的生活压力下疯狂失控。有时,我并不确定地知道这力量来自何处,甚至怀疑这力量的可信与否。也许,我是那种只有在梦境里和快乐的时候才有真切的自信心的女人。

我是过来人了。尽管只有三十岁,我觉得我总算可以这样说了。对于周围的人,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了解。他们或者她们中的大多数,与你的想象力无关,与你的梦想和爱无关。**是有的,但是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一些略加修饰的虚假面孔而已,略加分析就会闻到粗浅无聊的臭味儿。人生路途中总会隐藏着某种危险因素的,如果能够看到并看清,那么无论怎样都是可贵的。我并不高傲,从没有过自命清高的感觉,我只是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是什么时髦的想法,不是给别人看的游戏,不是和自己开的玩笑,不是对谁的仇恨或盲从。或许我还没有找到什么,但我也没有失去自己。心在那里,没有死,还有一些生命力在跳动着,在最后的离开之前,一切都是过程。正是这样,我才可以轻松地面对这个世界。可以节省很多情感和语言。可以平淡地活下去。平和地深入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我的儿子,也许还有我的不可知的梦境。

有时候,当我在梦中回到从前,忽然醒来的那一刻,我会想,如果没有这样沉重的过去,也许我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和现在的我完全不同的女人。不会有很多内心的负担和牵挂,而是一个开朗乐观的、有信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女人。

201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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