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传 价值本体的建构(第2页)
通观《易传》,这一类的记述几乎随处可见。如果说,刚健主要隐喻了创造的力量与挺立的人格,那么,生生日新则展示了一种流行不止的绵延观念。在《易传》看来,宇宙即一个大化流行的过程,在绵绵的宇宙之流中,天地氤氲,刚柔相推,阴阳交感,由此形成了万物永恒的化生变迁;个体(小我)与宇宙(大我)并非彼此隔绝,相反,君子的特点即在于能顺乎宇宙的大势:“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22]而个体一旦真正融合于绵延不绝的宇宙之流,便能超越有限(生死),而实现永恒的存在意义:“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23]“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24]
从孔子以来,超越有限便成为儒家所追求的价值目标。如前所述,孔子着重从文化的延续上追寻个体存在的永恒意义,相形之下,《易传》则试图从形而上的层面,为有限的超越寻找一个本体论的基础。宇宙是一个生生不已的无穷过程,而个体则是这一过程中的分子。当个体的创造与宇宙之流融合为一时,它便可以与天地同久,与日月同辉,从而获得恒久的价值。可以看出,不尽的宇宙之流,实际上已成为超越有限、走向永恒的本体论根据。较之孔孟荀,《易传》的如上思路无疑更多地带有超越的意味,但这种超越又不同于宗教的超越,因为它最终植根于生生不息、日新不已的自然过程,而不是指向彼岸世界。就此而言,《易传》并没有离开儒家的人文主义传统。
生生不息的日新过程,主要表现为纵向的绵延;从横向看,天地万物又呈现出彼此交感的关系。《易传》将天地之交、万物之感提到了极为突出的地位,并予以相当的重视。
天地交而万物通也。[25]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26]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27]
如此等等。交感即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沟通。按《易传》的看法,宇宙万物所以能化生不已,绵延不绝,其根本的原因便在于对象间具有这种交感的关系。这样,绵延的观念便与交感的观念融合为一,而交感作为绵延的内在根源也同时被提到了天道的高度。
人道作为天道的延续,相应地受到后者的制约。正是由天地万物的普遍感通,《易传》进而引出了人际的彼此联系与感通:“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28]“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29]所谓感人心,通天下之志,也就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彼此沟通,以达到同心同德。一旦主体之间能达到相互沟通,那就可以突破自我中心,消解紧张与对峙,形成开放的心态。所谓“君子以容民畜众”[30],强调的也正是这一点。由感通而达到的群体认同,同时具有十分现实的社会功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31]“与人同者,物必归焉。”[32]因此,《易传》诚然也十分注意对立与冲突,但冲突与对立最终仍是以感通为归宿:“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33]在这些议论中,我们不难看到儒家超越自我封闭、注重群体和谐的传统。不过,与孔孟荀着重由人道展开群体原则不同,在《易传》中,人际的感通同时又被赋予一种本体论的前提,从而内在地具有了形而上的性质。
天地之交,万物之感,并不是一个无序的过程。在天地万物的普遍感通中,同时又存在着自身的秩序: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34]
按其本义,尊卑多少具有价值的意味,以尊卑规定天地之序,无疑体现了对宇宙的人文关注。事实上,《易传》强调天人的历史连续,一开始便使其天道观不同于纯粹的自然哲学,而带有某种人文的色彩。从天行健到天地之大德曰生,从天地感通到天尊地卑,都无不表现为一种价值的投射。人文价值一旦通过与天道合一而被形而上化后,转过来又成为社会秩序的本体论根据:“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35]类似的论述还包括:
崇效天,卑法地。[36]
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37]
而别贵贱、辨上下的现实目的,则是“不乱群”[38]。
对秩序的关注与肯定人际沟通的观念相结合,使《易传》刚健自强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于尼采所赞美的强力意志与进取精神。如果我们看一下尼采的如下议论,便不难注意到这一点:“生命本质上就是占有、伤害、征服异己和弱者,压制、历难、按人自己的方式进行欺诈、吞并,而且最起码也是利用。”[39]在此,尼采固然推崇奋斗进取的精神,强调生命力量的外在展现,但这种生命的自强又被片面地理解为打破人际的平衡,超越社会的秩序,换言之,生命的冲动可以不受任何秩序的约束。相形之下,《易传》则力图将创造奋进与稳定的社会秩序联系起来。所谓“刚健而不陷”[40]便表现了这一趋向,而定尊卑、辨上下则被视为达到社会稳定的必要前提。这种价值取向上承了孔孟荀(特别是荀)的思路,使儒家的自强精神始终与意志主义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当然,以人间的尊卑贵贱为天经地义,也深深地刻上了时代的印记。它似乎已隐约地预示了秦汉以后大一统国家中森严的等级制度,并对此做了某种“超前”的本体论论证。从《易传》的如上看法中,我们已可以看到董仲舒儒学体系的某些端倪。事实上,《易传》由天道而推绎人世秩序的思路,后来确实也为董仲舒所承继。如果我们进而联系“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之类的议论,便不难窥见,儒学确乎已开始向正统化的方向衍进:意识形态的一统化与政治上的等级秩序,已渐渐地投射到儒家价值体系上。
不过,《易传》本身毕竟没有由此走向独断论。在注重秩序的同时,《易传》又将“时”提到了相当突出的地位:
天地盈虚,与时消息。[41]
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42]
这里的时,不仅仅是指时间之流,它在广义上乃是指与时间相联系的具体条件。天地万物作为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既展开于时间之流中,又依特定条件而运行变化。天道的这种本性,同时也决定了人的行为方式。《易传》将随时、因时提到了极为重要的地位:
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43]
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44]
类似的议论还有:
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45]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46]
所谓因时、随时,也就是根据具体的时间条件和特定情境灵活应变,在此,能否因时而变,待时而动,直接涉及主体自身的成败安危;顺时则吉,失时则凶,“随时”已成为规范行为的基本原则。所谓“随时之义大矣哉”[47],便多少反映了这一点。随时、因时本身当然并不是一种新的观念,《易传》以前,孔孟荀均在不同程度上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孔孟荀的权变学说中,事实上已内在地包含着随时、因时的要求;不过,在《易传》的“随时之义”中,儒家的权变思想确实又被进一步地展开并获得了更为具体的内涵。尤为重要的是,通过与天道的沟通,因时的观念不仅被提升到普遍法则的高度,而且同时获得了形而上的根据。不妨说,《易传》由天道引出“时行”,正是力图为儒家的经权学说提供一个本体论的基础。
总之,由强调天人的历史连续进而建构儒家形而上学,这便是《易传》的基本逻辑行程。尽管这种形而上学包含着对宇宙自然的种种规定和解释,但它并非仅仅是一种宇宙观或自然哲学,如前文一再提到的,对宇宙图景的描述总是处处渗入了人文的关注,天道实质上成了人道的本体论根据;不妨说,《易传》的形而上学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价值本体论的形式。基本的价值原则与价值取向当然并没有离开儒学的传统,但这些原则同时又被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可以说,正是价值本体论,构成了《易传》的主要理论建树:它使儒家的价值体系与宇宙观融合为一,从而获得了内在的逻辑力量。然而,以天道为人道之本毕竟带有思辨的性质,它不可避免地赋予《易传》价值本体论以某种超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