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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作为价值目标的理想人格(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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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圣人,君子可以看作理想人格的现实体现。他固然不如圣人那样尽善尽美,但也不像圣人那样难以企及,而是表现为一种现实生活中的典范。[87]孔子对君子品格的描述,总是与现实的日用常行相联系,诸如“君子笃于亲”[88],“君子不忧不惧”[89],“君子泰而不骄”[90],“君子和而不同”[91],等等。这里没有什么高不可攀之处,一切都是那么平易切近。如果说,圣人这种范导目标使主体始终具有超越的要求(超越现实的“我”),并使理想的追求表现为一个无限延伸的过程,那么,君子这种现实典型则为人生提供了某种具体规范(操作规范),从而避免了人格理想的抽象化、玄虚化。二者的统一,使儒家的人格理想有别于思辨的构造。

不过,在孔子对人格典范的设定中,似乎蕴含着一种趋向,即人格的模式化与单一化。圣人与君子尽管有范导目标与现实准则之分,但这只是规范功能上的差异,两者在内涵上并无本质的不同:都是同一道德理想的体现。一般而论,人格总是以个体作为承担者。作为社会成员,个体固然应当具有某些共同的理想特征,但同时也应当看到他包含多样化的个性。如果完全以一种划一的人格模式去要求人,那就难免忽视个体的多样化发展。孔子以圣人、君子为普遍的人格模式,似乎未能注意到人格的多样化问题。这种思维取向在理论上与“克己复礼”(将自我纳入礼所要求的普遍模式)相一致,它或多或少使其人格理论呈现出某种负面意义。

(二)人性的设定与成人之道

理想人格作为道德理想的体现,构成了人生的精神境界。如何才能达到这种理想之境?这一问题所涉及的,也就是所谓成人[92]之道,后者同时可以视为人格理想的具体引申。在儒家那里,理想人格的培养总是与人性问题联系在一起。对人性的不同看法,往往导致了对成人之道的不同理解,而人性理论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儒家对人的本质之规定。正是以人的潜能及现实本质为出发点,成人过程进一步展现了真、善、美相统一的价值理想。

孔子在《论语》中曾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即“性相近,习相远”[93]。这一命题人们往往仅仅从人性理论的角度加以理解,其实,它的真正含义只有与成人之道相联系才能得到阐明。从理想人格的培养(成人)这一角度看,所谓“性相近”,是指每一个人都有相近的本质(性),因而都具有达到理想人格的可能;所谓“习相远”,则旨在提示人究竟能不能达到理想人格,最终取决于人们的不同习行。孔子对成人之道的阐述,主要是围绕这两个方面而展开的。

《论语·述而》中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论述: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道,在这里表现为对理想境界(包括理想的人格境界)的追求;德与仁的内涵大致相同:德即主体已有的潜能,仁则是这种潜能的具体内容。所谓据于德,依于仁,亦即强调以主体已有的潜能为成人(达到理想人格)的出发点;游于艺则是成人的外部环节之一。就孔子将“志于道”与“据于德,依于仁”联系起来而言,可以把这种看法视为“性相近”之说的展开。如前所述,“性相近”之命题已肯定了相近的本质为成人提供了可能,而在“据于德,依于仁”的主张中,这种可能则进一步以潜能的形式构成了成人过程的内在根据。

理想人格的培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自我的实现:它的目标在于使自我成为理想的我,因此,成人的过程往往表现为主体已有潜能的展开过程。根据现代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研究,人除了基本的生物性需要之外,还具有爱、合群、自我实现等社会性、精神性的需要,后者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自我完善的内在根据。如果完全离开主体的内在根据,那么,人格的培养便会或多或少带有异己的性质,从而很难使道德理想在主体之上得到真正的实现。孔子将“志于道”(理想的追求)与“据于德,依于仁”视为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无疑已开始注意到上述关系。

肯定成人过程不能抽去内在根据,意味着人格的塑造并不仅仅是一个外在灌输的过程,孔子说: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94]

知及之,亦即通过理性的教育等形式,使主体对普遍的道德理想或道德要求有所了解,但仅仅有所了解,并不表明主体已自觉地接受了这种理想。只有进一步将理性所把握的普遍规范化为主体的内在德性,并加以保持(仁守之),才能使人格结构具有稳定性(得而不失)。人格的塑造固然离不开外在的教育(启发主体了解普遍的道德规范及道德理想),但这一过程不能仅仅理解为单纯的输入,毋宁说,它更是一个接受的过程。与输入主要表现为外部社会对主体的灌注不同,接受是主体本身的内在要求及潜能与外部影响交互作用的过程。正是通过接受的方式,社会的理想才融合于主体意识,并转化为人格的内在要素。孔子关于“仁守之”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已开始注意到,理性的教育要与主体的接受相结合,这一观点在儒家的一些后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

人格的培养意味着从本然的我走向理想的我,因而它总是涉及本然的我与理想的我之间的关系。与人格的培养必须以主体的潜能为内在根据相应,走向理想之我的过程并不仅仅是对本然之我的否定,它同时表现为自我本身潜能的展开过程,换言之,在本然之我与理想之我之间总是具有一种连续性。这一事实决定了在人格塑造过程中,应当注意从正面发挥主体的潜能,也正是在同一意义上,孔子强调:“君子成人之美。”[95]亦即要求促进主体善的潜能(相近之性)的实现。这种看法,使成人过程(人格之培养)不同于对自我(本然之我)的简单否弃,它实质上通过肯定本然之我与理想之我的连续性,确认了自我的价值。

当然,普遍的潜能(相近之性)作为成人的内在根据,只是为达到理想的人格提供了可能。它本身还不是现成的德性,要使内在的潜能展开为现实的人格结构,便不能不通过后天的造就工夫。孔子以绘画为例,对此做了言简意赅的解说:“绘事后素。”[96]绘画一方面需要白的底色,另一方面又要以五彩加以勾勒;无素白之底固然难以成画,不描之以五彩也无法完成一幅画卷。同样,人格的塑造既要以内在的潜能为根据,又离不开文饰(人文化)的过程。孔子很注重后天的环境、教育、习行的作用,以为相近之性在不同的环境、习行作用下,往往会导致不同的发展趋向。所谓“习相远”,强调的正是这一点。《论语》中还记载: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97]

里有仁厚之俗,方为理想的居住之处。孔子要求人们选择里仁之地而居,体现的正是对环境作用的重视,除了环境之外,广义的“习”还包括主体的践履(行)。在与弟子的对话中,孔子总是反复地提到“行”,诸如: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98]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99]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100]

如此等等。正如相近之性构成了达到理想人格的内在根据一样,以环境制约与主体践履为内容的不同习行,为内在潜能的展开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性与习相统一的成人过程,具体包括哪些环节?孔子在答学生问时,对此做了多方面的阐述。《论语》中记载: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101]

这里的“成人”作名词解,指完美的人格,“为成人”即达到完美的人格。在孔子看来,达到理想人格的过程总是包括知、勇、艺等环节。所谓知,是指通过认识活动以发展人的理性能力。关于这一点,孔子的学生子夏曾做了发挥:“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102]当然,孔子之博学,主要是对社会人伦关系的把握,亦即所谓“知人”。在体察人伦及反省自我的过程中,主体便逐渐形成了自觉的理性,而这种理性同时构成了仁德的内在要素(“仁在其中矣”)。所谓勇,是一种意志的品格,它与“笃志”相联系,即泛指意志的磨炼。

礼本来指交往的形式,乐则是广义的艺术活动,礼乐并称,泛指与一般的文明交往相联系的艺术审美活动。而所谓“文之以礼乐”,则含有通过审美活动以陶冶人的情操之意。孔子很注重审美活动在成人过程中的作用,他曾说: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03]

“兴”是主体精神(包括情感)有所感奋而得到升华;“观”是了解诗人之志,并由此而与之产生某种共鸣;“群”,孔安国解说为“群居相切磋”[104],质言之,审美活动同时也是一个在群体之中彼此交流思想情感的过程;“怨”是通过情感的渲导而保持心理的平衡,从而达到健全的心态。在此,孔子以诗的欣赏为例,对审美活动在人格培养中的功能做了具体的阐述:通过精神的感奋,情感的共鸣、沟通、宣导,人便能提升到一种较高的人格境界。孔子本人曾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不知肉味,便是指音乐的美感使人的自然情欲得到净化,并使精神得到超越。正是基于如上看法,孔子主张:“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05]

总之,按照孔子的理解,成人(达到理想人格)既要以普遍的人性所提供的可能为内在根据,又离不开习行等后天的条件,而二者的统一又具体展开于博学、笃志、文之以礼乐等过程之中。它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真、善、美相统一的价值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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