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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反抗者的民族主义
作为概念,民族主义从来具有多变和暧昧特征[10]。其内核“是一种将‘民族(民族国家)’(nation)作为忠诚的一个‘焦点’(focus),并赋予民族成员共同的‘认同’(identity)与‘尊严’(dignity)的集体感情”[11]。或者“它是一种民族的自觉,从根本上说是一种集体意识”,要点是集体认同和对本民族的义务感。[12]
世界范围察之,民族主义勃发与近代国家兴起相随。欧洲近代国家形成之前,人们认为自己是基督教徒,而较少有法国人、英国人或德国人的区别。在成为一种国家独立的合法性依据后,民族主义成为一种被广泛推广的意识形态,它在西方的形成很大原因在于“现代性”所引发的去魅,即以上帝为中心的神学宇宙观及基督教共同体遭到瓦解,世俗生活需要通过“想象”,构建一个新的共同体——nation意义上的国家,以解决现代化引发的政治、文化、心理需求。
民族主义并不与民主、革命天然发生联系,早期民族主义甚至一度依托君主专制发展。近代以降,两者日益结合,尤其“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国家中,民主革命也离不开民族革命,这里,民族革命乃是民主革命的必然前提”[13]。晚清中国,“异族”和“专制”统治并存,革命与民族主义由此更具内在联系。余英时认为,太平天国和康梁的维新运动,因此很难成功,而孙中山的革命派则成功地结合这两点。
就传统而言,长久的历史中居于核心的是所谓“文化中国”,很早虽开始(先秦)强调华夏夷狄之分,不过这几乎从来都是主张“文化意义”而非种族主义。“人们或许说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但我认为这正是要害,中国人缺乏民族主义是因为他们惯于从天下即世界的范围看问题”[14]。长期战争互相征服与民族融合中,一直存在一个超越民族本位之上的“文化中国”,而在此之下则由家庭承担着更具体的世俗意义上的凝聚力,两者之间很少存在一个与统一政权结合的单一民族意识形态。从支撑古典国家政权实际运行的角度看,它更多地为文化价值与伦理道德所维系,汉民族显示了更多的文化民族意义,而非“政治民族”。[15]
清政权虽经历入关后“剃发”激发的反抗,但很快完成晚明士大夫长期未能完成的财政、法律和经济改革,加之文化控制,令刚刚萌发的民族主义逐渐淡去。三藩之乱之际,多数汉族官员事实上已站在清政府一边。[16]晚清政治的衰败和国家危机,民族主义情绪在中国重新兴起,革命派使之成为重要反抗思想资源,其勃发还受到如下因素影响,如甲午战败和1900年庚子赔款后知识人群的失望,以及经由日本导入的西方民族主义思潮,而民族主义自身概念的柔韧性,使之容易作为一种底色与各种新意识形态结合。晚清“民族主义”面貌不一,五花八门。如康有为、杨度等人的文化民族主义,试图延续传统“文化中国”,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区别、对抗西方。杨度在《金铁主义说》中称“一民族与一民族之区别,别于文化”,中华之名称,“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17]。康有为则指出,满人入关后“一切礼文,悉从周、孔”,强调维持现政权而反对“排满”,提倡一种“满汉不分”的君民合治[18],他曾倡议国名为“中华国”。梁启超虽赞成“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19],不过却不支持种族民族主义,而是国家主义框架之下的“大”民族概念:“吾中国言民族主义者,当于小民族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20]接受国家主义后,梁努力建构一种弱化种族差异的国家民族主义(statenationalism),将“族民”推至“国民”这一政治概念。因此梁的民族主义既有对传统文化中国的继承,更是一种适应现代国家的建构,试图用现代国民和国家,超越现实中的民族矛盾和君主危机。[21]这种构想与官方相当契合,后者意识到须以国家身份整合民众和化解自身的执政危机,清廷最后十年的诸多举措显示了这种路径,如下诏废除满汉通婚的禁令、对边疆等国土确认的明确,以及1909年颁布国籍法正式确认国家成员的身份与资格等,甚至一度准备将严复作词的《巩金瓯》拟为国歌。由于满族贵族利益的强化(如“皇族内阁”)等原因,官方的国家民族主义建构未获成功。
比较起来,高扬反抗资源的民族主义,章炳麟当为典型,所鼓吹者实质上开始时为汉民族主义。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他在一篇文章中承认:“今日为五族共和时代,民族观念,似在所轻。然自武昌倡义以前,所谓中国者,惟纯粹之汉族耳。”[22]经过媒体和书籍,“反满”民族主义在建构与传播上相当成功。在日留学生的同乡会刊物程度不一地受其影响,这既是对满族贵族长期压迫的历史反弹,也是革命者行动正当性之需。据统计,1902—1903年,革命派创办的《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游学译编》等涉及“排满”的宣传占总数的15%~20%,《江苏》更达30%。[23]鲁迅回忆称,东京留学生专门有人到图书馆等搜集明末遗民著作、满人残暴的内容,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输入国内,点燃复仇心理。而实际上,民族矛盾并非如此突出。[24]
民族主义和民权、个人主义,被认为是章炳麟主要政治思想。[25]尽管与孙中山主流革命派在政见上不无分歧,但他无疑是鼓吹推翻清政府最用力的人士之一。尤其是从1900年下半年到辛亥革命之间,章以国学家身份,对儒家经典有利于革命思想者大加发挥,有效地打击了康有为阵营“今文学说”的改良思想,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型影响不可谓不大。
以“排满”为基础的汉民族主义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开始时的主要面貌,后者遭外界条件激发很容易转为更加激进的行动。当然,以“排满”为核心的“民族主义”革命情愫,自少年时代至辛亥革命,其中演变颇多,时有不同事件刺激,这在章炳麟不同年代的报刊言论中得到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