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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为政治建言的新媒介(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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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为政治建言的新媒介

早期本土报人,王韬之所以特别突出,除了开创之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有一套较为全面的新闻观念,而非仅仅投身实践。诸如新闻时效、报纸功能等,王韬均有自己的理解。西方报刊的考察和此前香港的中西文报刊,给了他很多示范。《循环日报》从一开始就在形态、功能上,更为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新闻纸。

不过在王韬的头脑里,报刊最重要的功能却是“上书”给统治者,他所希望的是政治意见抵达当权者,得到认可或采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言论与体制内的清议有颇多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改由体制外一个势小言微的民间人士发出。出人意料的是,凭借报刊表达的传播与放大,以及香港言论控制宽松所激发的勇气,王韬的言论日渐得到重视,不少意见收到“上书”之效。

这种报人角色的呈现,首先源自王韬政治参与的热情和长期无以输送的困苦,通过自己掌握的渠道,将其大力抒发。《循环日报》的出版周期和每天一篇言论的频率,让王韬多年以来对中国政治、社会、外交问题的观察和意见,不仅得以公开表达,并且通过报纸网络和内地报刊转载等后续传播方式,进入官方视野。这无疑极大地纾解了王韬此前政治参与上的欠缺感。《循环日报》约八百余篇政论的惊人数量,可见报人胸中块垒之巨。

办报者王韬,不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秀才,还是一名朝廷通缉的“犯人”。太平天国覆灭后他一直致力于否认、洗刷自己的罪名,通过报刊“上书”,以积极、建设的姿态为朝廷出谋划策,显然也有助于这一目标。

王韬的一生,不能不说存在一个“清白”情结。一方面,因“上书”太平军遭朝廷通缉,此后他一直否认此事,按照他的说法,流亡香港只是所谓“奉母避乱,侦贼遭谗”[16];另一方面,长期与西方人士合作却诋毁基督教,人们注意到,他将给理雅各等人信件所称的“牧师”,在出版时改写为“君”,并对自己受洗之事绝口不提。为了矫正行动与思想上的“背叛”感,王韬不断寻找正当理由或给予“再造”,而这种“清白”的诉说对象,当然是正统朝廷。通过报刊虽可不断获取新的社会影响,但王韬更在乎将之转化为正统血脉,通过“上书”的姿态和发出各种“建言”,不失为一种方法。《循环日报》刊发的兴办铁路、造船、纺织,以及裁撤冗吏,改革用人制度等文,无不带有为君分忧的“区区微忱之心”[17]。如此姿态,是办报之初的真实心理。

儒家思想之于王韬本并不弱,比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为自己无子嗣感到悲哀,觉得自己有失孝道。[18]虽然长期被排除于体制之外,正统价值观长期遭到压抑,却一直存在。生活在远离朝廷的香港,外人统治和大量西方文化的对接,反倒激发了这种意识,正如晚些时候大量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激发民族主义。此前,香港的《抒刺报》以及《香港船头货价纸》,在一定程度上扮演香港当局中文版“官报”角色,当局公布的“宪示”经常见于该报。[19]在殖民地问题、英法联军出兵中国等直接关系英国利益问题上,上述报刊完全站在英国人的立场上。比较之下,王韬的言论则突出中国立场,对西方舆论的批判和反击,成为他办报的一大诉求。

王韬内心的正统意识,可从报纸体例略见一二。“京报全录”或“京报选录”被置于报纸首栏,各栏目次序格局也与创办者的“尊王”“忠君”不无呼应。在“京报选录”之后,紧接着安排“羊城新闻”,再之后才是包括香港及内地地区和世界各地的新闻。这一排列顺序,“大体反映的正是由朝廷到地方的次序”,“羊城”和香港之间,先“羊城”后香港,同样“代表清政府执政的广东地方当局的意蕴”[20]。这种版面语言与构想,大体符合中央到地方的正统格局。

英人治下的香港给了办报较大空间,不过王韬身在南国,心在北方。自称“韬虽身在南天,而心乎北闽,每思熟刺外事,宣扬国威。日报立言,义切尊王,纪事载笔,情殷敌忾,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21]。骨子里挥之不去的乃是士大夫意识,所谓“忠君爱国之念,未尝一刻忘也”。通过报刊的“上书”,虽形式新颖,却与中国古代士儒的传统一脉相承。[22]

如果说这种情结与内地人士有所不同,那就是自殖民地治下更为突出的“本土”意识。香港作为战败割地的产物,不可能不刺激王韬的家国情怀。他办报宣称的“所有资本及局内一切事务,皆我华人操权,非别处新闻纸馆可比”[23],言语间流露明显的中外之别和民族情绪。即使大量接触基督教思想,他仍坚持用儒家的思维“化解”基督教世界。直到19世纪80年代,他将一批从未刊登过的文章结为《弢园文录外编》出版,王韬在第一篇《原道》中比附说,“耶稣教则近乎儒者也,天主教则近乎佛教者也”[24]。

意见闻达上听,王韬的报刊诉求非清谈自矜,而带有强烈的自强要求,希望官方能够采其建言。在他看来,承载富强之道,是西方报刊兴起风行的原因所在。“日报之行于泰西诸国”,在于新闻纸“所载上关政事之得失,足以验国运之兴衰,下述人心之事,亦足以察风俗之厚薄”,所谓“凡邦国之富强,莫不一览而了然”[25]。

就危机意识而言,他无疑属于当时最为清醒的观察者之一。《循环日报》第二号论说“富强要策”,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上下沟通和中外沟通。新式报纸在王韬看来,本质上是一种富强之术:可以开风气、通洋务,并使新的见识不限于洋务派官员与士人,而是传播于社会。该报将改善政治的首要问题,归因为上下相隔和民情不达:“夫国之大患,莫若民情奎于上闻”[26],因此自强首先应该解决这个问题。[27]

立足于体制之外,王韬的自强路径却仍是传统精英式的,如他所撰《重民》,一个“重”字可观其主体在君的施与放,强调的仍是治民、用民,可谓典型的传统儒家民本思想。正因如此,采用报刊式“上书”,尽管提出了君民共治,但意见和建议最后却仍以被采纳为目标。虽然看到民众话语的兴起,王韬却轻视其力量。虽承认“今日云蒸霞蔚,持论蠭起,无一不为庶人之清议”,却坚持认为中西政治治理的区别在于:“泰西列国,地小民聚一日可以遍告。中国则不能也。中外异治,庶人之清议难以佐大廷之嘉猷也。”[28]因此王韬办报并没有启动或将民众作为最大后援,其议论虽常为官方注意,却没有完成更大的舆论生成机制,更多的是个人议论通过报刊的表达和放大。就《循环日报》发行规模和内容旨趣来说,也无法与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密切地联为一体。

通过报刊获得话语权,王韬所主要兴奋者,是这一渠道可将意见抵达上层,并以此获得影响。

与体制内精英相比,王韬的报刊“上书”,优势或底气何在?答案在于后者对西方文化、政治的熟悉,并将之发挥于诸多改革思路之中。此时的中国,西方已渐成全面效仿对象,包括洋务派官员在内,并非只知技术而对其背后的制度驱动毫无体察,只是由于官僚阶层整体的危机感此时尚小,保守势力仍拥有较大话语权,缺乏足够的政改土壤。[29]

远在香港的王韬则顾忌较少,他体察技术之变而后“道”必将改变:“无其器则无其道,器变则道无不变”,在他看来,这是中国的机会而非威胁。欧洲之旅(1867—1869年)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早的欧洲考察行动之一,王韬可谓当时少见的对西学和西方世界均有深刻体悟之人,具有罕见的世界视野,被同时代的日本思想家中正直称为“中国最早具有国际观感的文人”,他的报刊言论可谓卓有见识。对此他曾不无自得地说:“余之至泰西也,不啻为先路之导,捷足之登。”昔日为西方人工作的自愧、自卑至此变成一种自得,成为他“上书”言论的政治资本,而他在香港强调中国利益的姿态,对《循环日报》的政论进入官方视野,也大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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