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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传统清议的困境
“议”在古代中国本身含有批评、批判之意。清议是一种由士人议论构成的言论场,政治议论是其最重要部分。作为体制内不同政见的表达,清议常被视为一种古典“舆论”,为古代政治制度或非正式制度所承认,并由御史和言官两大系统支持,后者为清议的存在提供了相对正规的空间。但清议的存在并不能真正解决民间意见的沟通与伸张,它虽部分体现了理想中的公共精神,却难以突破自身瓶颈。
首先,这基本是一种体制内言论。古代士人的议论传统,可追溯到齐国的稷下学宫,养贤之风的制度化可视为清议的渊源之一。[22]清议主体由士人构成,虽然带有边缘挑战中心的色彩,经常来自权力核心之外人士,但基本限于官僚体制之内,“民间”色彩相当淡薄。地区清议主持者经常是各种官员[23],背后不无地方、群体利益,即使来自学校或书院,后者作为候补官员的士人,本质上属于体制内精英。从历史实践看,无论清议指认自身代表何种群体,传播和影响范围多局限在士大夫圈子,官方正式制度之外的所谓民间势力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为中国传统政治结构所决定,即知识精英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无法摆脱对政权的依附,后者通过科举制吸附了社会精英,并给予社会地位确认。就儒家精英而言,他们可以考量民众言论“可以达到何种层次和幅度”,但“不是把民众引入实质的政治审议和决断过程。在这方面,核心力量仍然是士大夫代表的精英群体”[24]。
其次,正如李剑农所言,“中国的政治向来是奉圣经为准衡,故六经就是中国的宪法”[25]。清议的思想资源为儒家思想,核心价值诉求为“合道德性”。传统官僚的责任意识,形成于“领袖魅力意识和监察伦理的结合”,道德自主的内在意识和超越力量,与学者们充任“君子”角色时一向要求的政治上的领袖魅力相关联。[26]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在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上,最得势的当然是政治道德论,儒家思想根本认为政治是道德的延长”[27]。
具体来说,儒家思想中的重名思想、重道轻势的道势观以及君子小人之辨,是清议的主要推动力量。[28]其评价方式是道德式的,这种道德无法超越儒家伦理,即使偶有所谓“异端”,也是在此基础上的调整和校正,如李卓吾等人之偏激,也未能与近世新儒学的传统断裂。
需要注意的是,儒家传统中虽有孟子“民本”和无道“革命”的脉络,但一则没有在政治实践中得到彰显,更多的反倒是加强王权思想的制度在实际中得以发挥;二则“民本”与近代民主观念也非同日而语,后者是个体权利基础之上的政治运作结果,儒家的“民本”之“民”则主要是一种君主仁政下的“施”“放”对象。至于著名的“民为贵”之说,更合理的解释是一种政治道德化思维,一种从上而下的“关心”,却无改变民众地位的意思和能力。“传统中的思想家压根儿未曾想到国家的秩序可以来自人民的自治。左派王学与黄宗羲的思想虽然深切地感受到了帝王专制的痛苦,黄宗羲并曾提出了‘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观念,但在实质层面他们并未突破传统政治思想的架构。”[29]“天命”虽经由民意而显,但并不传入民众手中,后者仍需被君王统治。革命改朝换代也只是转入下一位符合天意的君王手中,这与近代民主远非一回事。民主政治中享有的权利乃是政治运作的自然结果,来自主体上的积极作为,并以国家主权源于、属于人民为基础。
再次,清议的结果依赖统治者的道德自觉和主观评估。从东汉的皇帝秘书处——内廷尚书替代外廷总持政务开始,“文官系列不再独立。从此之后,中国两千年来,不再出现真正有独立性的文官体系足以抗衡皇权”[30]。居于官方意识形态,儒家思想的纲常以“忠君”为核心。在现实中,传统王权制度下“人的效忠必然是层级而向心的”[31]。讽谏的结果,依赖统治者自身的道德自觉和主观政治评估,缺乏制度约束,也没有提供言论自由的制度保障,甚至人身安全都不能确保。儒家思想虽然试图制约王权,但历史证明效果甚微。搬出“天谴论”等说法的董仲舒等人,也制约不了帝王,因为“专制政治的自身,只能为专制而专制,必彻底否定他由天的哲学所表现的理想”[32]。知识分子在大一统皇权下,“成为了政治权威的一部分,陷入了进也不是,退亦不是的死谷”[33]。
在国家和家庭之间,中国素来缺乏社会、民族观念,没有“社会”作为外在的相对独立场域作为依托,由此中国的各种变化实际上基本在“传统之内”。徐复观认为,“若大多数人缺乏个体权利的政治自觉,以形成政治的主体性,则统治者因感不到客观上有政治主体的存在于限制,将于不识不知之中,幻想自己即是政治的主体(如朕即国家之类)”,中国历史上“缺少个体自觉的这一阶段,缺少客观的限定的力量”[34]。汉后儒学的制度化和意识形态化,尤其强调“忠孝”合一的政治伦理,尊君抑臣的等级秩序深入人心。三纲五常里,核心是君权和父权[35]。从现实利益看,知识精英学而优则仕,首先是体制内受益者,让他们挑战作为“恩主”的君主,无疑存在心理障碍。可以说从古代到近代,中国最不缺乏忠诚的故事,这种政治伦理通过官方修史被一再放大。倒是从很早开始,中国就有反对结社和“邪说”的传统,如作为司寇的孔子杀大夫少正卯,“乱政”罪状便是“聚众结社,鼓吹邪说,淆乱是非”[36]。此外,早期提倡庶人议政的邓析,也为当政者不容而遭到杀害。
总之,儒家的“从道不从君”无法超越政教合一的“圣王”观念。进入20世纪,《中外日报》对清议的批判仍称得上直中要害:“专制之国,清议又最无权者也,皇帝所是,天下谁敢非之,皇帝所非,天下谁敢是之。”[37]正因如此,近代民权观念开始时不得不以接济君权的面貌出现。
最后,清议难以转化为合法的社会性公开表达。较之个人,士人结社是超越个体而施加集体影响的一种尝试,不过难以达成合法的群体异议向官方施压。中国士人虽有结社传统,但由于朋党政治的阴影,多遭打击。明末复社、几社等以议政著称,东林党人走得更远,他们在朝政衰败的情况下提出朝政更多向外开放,将政治决策、审议公开化,一度短暂出现了岛田虔次所说的,明代自由讲学风气开辟了当时体制外的公共空间[38]。然而,重构新型政治社会关系的尝试没有得到延续。清政权入主中原后长期推行高压民族政策和严厉的言论管制,文字狱从清王朝早期到中期连绵不绝,结社更是被严格禁止。“法术”治理下的清代,言事、结社和刊刻文字甚至一度作为禁令被刻写在县学明伦堂的石碑上,民间公开发言的空间达到历史最低。
直到甲午战败,各种维新变革社团在危亡背景下才得以萌生,即便如此,还一再强调救国目的,努力与历史上的结社政治划清界限。例如,中国公会章程第一条就是与朋党、党会划清界限,强调“为使衰弱之中国渐渐振起。兹故不避嫌疑,特立斯会”[39]。而《强学报》被查封的指控之一就是结交大臣,这皆是长期的历史高压使然。
19世纪90年代登场的办报者更多地以报刊参与政治,当然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体制内议论已无法满足改良政治的急迫需求。事实上,此前的洋务派已悄然使用利害、事功来转换清议的义理和道德说辞,不过直到康有为领导的那次公车上书[40],显示体制内建言仍是传统士人的主要表达手段。此后,张之洞这样的开明官员仍将希望寄予体制内渠道的改善,试图将清议继续放置于传统政治框架之内发展。在著名的《劝学篇》中,他强调“民权不可僭,公议不可无”,一省有大事,“绅民得以公呈达于院司道府”,甚至“联名公呈于都察院”[41]。可惜事实证明,这些设想都已经很难奏效。
由于清议将政治问题考量的立场立于统治阶层,“所以千言万语,总不出于君道、臣道、士大夫出处之道”[42]。提倡近代报馆的郑观应对此有清醒认识:“唐、宋代有贤君,乃始设给谏、侍御诸言官以防壅蔽,而清议始彰。然以云民隐悉通,民情悉达,则犹未也。”[43]此外,清议、公论在历史上一直面临与民众的断裂。狄百瑞将那些抗议的儒家模范与西方“先知”加以比较,认为“儒家学者缺乏能够清晰表达思想的公民所提供的有组织的支持,或者缺乏由舆论工具提供的有组织的支持”,因此他们不得不“单枪匹马”面对统治者,“独自应对帝国官僚体系的复杂、僵化或派系内讧。他们越是有良知,就越容易成为烈士,或者更多的时候成为政治空想家”[44]。
鸦片战争之后,虽有士人议论扩大化的倾向,效果却相当有限。代表人物如魏源,通过对《诗经》等古典文学的研究诠释,突出了“正确政策的产生来自于讨论”,而不是来自“由上而下的某种单一源泉”[45]。希望将政治参与范围扩大到非官场文人精英,即所谓“文人中流”,但这一范围非常有限,他的广泛参政不包括所谓生员这样的“下士”,更非百姓,也没有给出具体的方式。魏源扩大政治参与的意图是通过意见竞争,帮助提高政府治理的有效性。总体上,在19世纪鸦片战争和其他几次危机中虽出现了新的不同意见或者说清议,不过却没有表达独立意见的制度基础。
败于日本的极大刺激和对自强运动后军事、外交的失望,甲午后士人政治参与心态大有不同,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希望直接参与政治推动改革,很多人为此走出书斋或脱离幕府走向社会。军事、外交惨败令“洞明时事之流,已佥知非变法不足以图存”,改革也非昔日的点滴程度可以满足,而是认为“非将教育政治一切经国家治人民之大经大法,改弦易辙,不足以言变法”[46]。在此背景下,包括康有为在内的知识精英,彼时都不可谓不激进,呼吁更加激烈的改革一时成为知识精英的所谓“佥知”和共识。公车上书,一呼千应。不过正如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内所称,公车上书的内容“言甚激烈,大臣恶之,不为代奏”,改革要求很难在体制内官僚系统或幕僚框架之内传播和扩展。因此,在非常实际的意义上,康有为等人“走出‘文人中流’的圈子,而通过在19世纪90年代建立起来、已成为激进宣传活动中心的各种学会,实现对于广大文化精英人士的动员”,参与公车上书者虽为各省参加过乡试的文人,“但他们的出版物却接触到了更为广大的读者群”,他们行动隐含的信息是“国家的问题,并不是一个仅仅应该由文人们来考虑的问题”[47]。
钱穆所说的“以舆论众意为治法”[48]而不能,以及狄百瑞所称儒家缺乏舆论工具的困境,如此终于随着新式报刊这种体制外表达的崛起获得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