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与古代民意表达(第1页)
一、天与古代“民意”表达
传统中国,天心、民意是“统治”最为核心的正当资源。长期以来,王朝的兴衰更替以宇宙论作为基础,直至近代,莫不如此。一方面,在农业民族早期,掌握天象规律进而展开“敬授民时”,“往往成为最原始的权力的来源”[1]。早期天命观念可视为对统治者政治正当性的宗教性叙述。另一方面,“天”对具体统治者的超越,一直构成儒家的道德来源。直到近代引入“天赋人权”等西方民主观念,开始时仍被中国精英投以天命或天理视角。
尽管天命、天理、天道构成了传统政治的正当性源头,但在实践中除了观察天象、占卜之术,很难界定天心、天命的指向或转变,所谓天心难测、天命无常,或梁启超所谓“以天为限,而天不言”[2]。因此,这一问题很早便与人世间的“民”结合,以期得到解决。《周易》描述商代崛起,已使用“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之说。[3]“民”“百姓”在《殷本纪》中出现频率颇高。[4]司马迁用“得失民心”来为这次改朝换代寻求正当解释。“君权神授”的概念并非始于商汤,不过“革命”权力来自“神授”始于商汤。汤在誓师大会上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因此“商王称帝,有将自己神话的意蕴”[5]。不过商政权从开始就更重视与神的关系,而非人,真正将天的意志与人匹配结合,则从周始。
王国维称,周人将此前神权政治的解释转为与民心结合,对天命新的合法性解释是周定天下的原因之一,核心是“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6]。以人为中心的天命论,“含义首先就是天命以民众的意愿为其具体内容”[7]。通过这一转化,“殷代以天(上帝[8])为中心的天命观念转化为以人为中心的天命论”[9]。此后,天命或天意需要通过具体的人间民意反映,后者成为对统治者的评价基础。所谓天道远,人道近,“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10]。民意在日常政治生活中代表天心,即“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11],“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12],失去天下即源于“失其民者,失其心也”[13]。或《春秋繁露》里所谓“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体也”。这构成了一种中国古典的公共性,“天人秩序的文明视野构成了先民公共意识的基线,这表现在,表征超越精神的天道天命与人们在此世间的日用常行紧密结合”[14]。
“民意论”天命观[15]凭借体现上天的道德和神学基础,人民意愿至少在理论上具备对于君主的优先性,此后的中国历史,“无论是王者的反抗还是民众的反抗,也都与这一传统紧密联系”[16]。儒家经典思想中君王的合法性与民心、民意从此紧密结合在一起。“由于怀有深沉的恻隐之心和一种天人合一感”,这让“学者们感到自己的力量比统治者更大,更有力”[17]。
中国政治思想传统,由此也一直留存一个思想脉络,即试图控制那些野心勃勃的强势帝王在政治生活中的主体性,让君主之外的民众集体力量发挥作用,无论这些力量被叫作天命、民意还是天理。“神、国、君都是政治中的虚位,而民才是实体”[18]。不过承认中国“很少着重于国家观念的建立,而特着重于确定以民为政治的唯一对象”[19],并不意味着“民意”可以拥有事实上的权力。
古代天命作为一种普遍性秩序,不能被简单地化约为或等同于特定情境下的民意民欲——“众意”[20]。数量政治意义上的“众人”在古代中国没有真正成为权力来源,而只是作为一种超越性力量理论存在。究其原因,除了君主政治结构中缺乏真正约束机制等制度原因,所谓民意或民心,在汲取上也非常困难。传统中国缺乏普通百姓通往上层的制度化、日常民意渠道。除了激烈的民变、暴动或造反(梁启超所谓来自底层的狭义暴力革命)之外,日常的民意表达一般只能通过士绅阶层传递,后者“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君子使命感也促使其为民代言,士人阶层以沟通上下为己任,试图通过对人君建言讽谏和对民众教化启蒙,以期达到上下一心、天下大治。这是理想中的“同心同德”状态,也是所谓“三代”古典政治理想的核心诉求。
然而这种代理或转达发生了变异。一方面,传统社会传播和沟通条件的局限,令数量意义上的“众意”缺乏令人信服的生成机制。除了局部的地方诉求,士人阶层很难掌握全国性民意。另一方面,士人与君主皆属特权阶层,无论是儒家伦理的忠君要求,还是实际利益勾连,较之他们和民众的关系更为密切。事实上,“民意”更多时候是在士绅与君主关系紧张之际或所谓乱世、天下无道时才被强调,此时它成为士大夫向统治者施压的资源,而在更多的常态生活中,士大夫嘴里的“民意”,更多的是精英群体或部分集团自身的道德论断或利益诉求。此时,所谓天心、民意,很多只是带有道德诉求的士林议论。当然,从操作意义和实际功效看,这种转换把民意、民心的判断解读权回归到政治精英手中,无疑符合全体统治精英的利益。
此外,不能不提元和清对中国的两次征服,为此后历史留下深刻烙印。许倬云认为,“最沉重之影响,应当是完全依仗暴力压制的统治形态”,于是中国传统的“天命”观念以及天命应建立在“民视”“民听”基础之上,经过这段历史的残酷镇压后,“竟从此再不能支持百姓对绝对皇权的抵抗”,加之明代的专制与宦官厂卫制度等,三个朝代五六百年的压制,中国人习惯屈从于专制制度,“中国文化似乎已经散失了与暴政抗争的意志”[21]。特别是清代,钱穆称,这是“私心”最重的一个政权,也是最不愿意向民众开放的政权,在一个长期实施准军事化管理的部族统治中,中国传统中的读书人主导的“士人政权”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