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页)
陈惠蓉毫不犹豫地轻推开老板们的屋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在屋当中那只大砖炉的遮挡下靠墙蜷缩下身子,棉被叠成方状,垫在屁股底下,上边盖着大衣,鞋不脱,双脚在炉壁上贴着。脚渐渐转暖了,整个身体也舒服了起来。在车老板们呼噜呼噜的鼾声和混着烟草脏鞋的气息中,内心的惶恐有所消退,觉得是进入了一块安全之地,但一时又难以完全踏实,眼皮闭阖住,好久好久才恍恍惚惚地睡将过去。
忽然,耳边起了一阵含混的话语声,过敏的神经一颤,意识就又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视线从砖炉的一侧斜射去,只见一位车老板的身体向另一个的身体靠拢,两人都光溜膀子,偎在了一个被窝。一个压上另一个,接着便不停地颠动身躯,这景象令陈惠蓉惑讶不已,宽宽的地界儿为什么偏往一处凑?怪哉。在上的那个男人一阵蠕动之后,翻落到了下面,另一个压了上去,又是一阵蠕动……
沉倦的神经不能做过多过重的思虑,揣着奇奇妙妙的猜疑懵懵懂懂地坠入了梦乡,梦里便生出光怪陆离的烟云,载她到了黎明的曙色之中。
醒得早的一位车老板发现了这个蜷睡的女子,很好奇,但没有惊动她。又有人醒来,见到这位睡美人,也自然地轻放了穿衣戴帽的动作。一种庄严的情绪在不乏嬉皮的车老板中凝成,当陈惠蓉睁开眼睛时,已有一半车老板起了身,大家就问她来路。她觉得这些人很和善,如实作着回答。这时店小二寻来了,他上班后第二件事是去伙房看她,不见了人踪,找到这里。陈惠蓉向他讲了昨晚在伙房遇见的景状,店小二也甚感惊诧,说从不知有这么厉害的鼠帮。
到伙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做饭的师傅就到达了,开始煮高粱米粥,热昨天中午剩的窝头。陈惠蓉又被请进了服务室,店小二打热水让她洗漱,并关切地告诉她,在那些男人堆中务必要小心,昨晚真够冒险。她想到昨夜在此屋阊两男一女发生的一幕,极想从店小二口中探个明白,又不知如何启齿,她不知道店小二以前是否晓得那男女在此的行径,也怕那肮脏之事是隐瞒着这善良的店小二的。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昨晚您回家住的?”
店小二“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又问:“谁在这儿睡的?”
小二支吾了两句含混不清的话。
她不好再问,想,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
早饭还是由店小二帮助打的。吃罢,就要往路上去等北去的长途汽车。很感激店小二予以的关照,要留些钞票给他,他执意不接,推来推去见他真有些不悦了,就不再坚持,把一支挺好用的圆珠笔送给他留作纪念。店小二很受鼓舞,又去伙房抓了几只玉米面窝头来,装进她的提包,并一再申说,以后路过这里一定别忘了看他。陈惠蓉点着头告别了大车店。
雪已经在清晨时候停住了,天却依然灰蒙蒙的不见明朗的日头露面。行走了七八分钟的光景,就站到了昨天认定的站牌下。已在店小二那儿又一次打听到了,一般情况车就是十点钟左右到,但也没太大的准头,现在是八点半钟。
尖冷尖冷的气流使她不停地走动。想到才是刚刚入冬的时季就冷成这等程度,三九天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街上行路的当地人此时并不裹棉戴帽,自己已是全副武装,再冷下去,不知该如何对付。
时间不声不响地溜走,由于心情的不安,就不断地向行人打听钟点。十点钟了,不见长途车的影子,又过了半点钟了,仍然不见。坚持着等,一小时又熬过去,已到中午了。心里纳闷,转身去曾经到过的那户人家问情况,一位中年男人告诉她说,长途汽车一向是没准儿的,但像今天这么晚误的情况不多,大概是因为这两天的落雪道路不畅之故。又说,路不好走,车就有可能不出发,十天八天不通车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一听这话,几乎来了个透心凉。
路面有厚厚的雪压着,如此气温下不会短时间化净。等车的又仅她一人,不知是当地乘客就少,还是别人晓得此时车难通顺不来耗时。孤零零的她,倍感焦愁。
走不了,还回到那充满恐怖的大车店去么?还向店小二求援么?吃饭的粮票都没有;囊中钱财又能支持几日?
心急如焚,就打算步行前往。店小二昨天向她交待了她此行目的地的里程,一百一十里地,快走也得十几小时,天又灰暗,路又陌生,白天好说,夜色之中怕会茫茫然不知所向。
踟蹰在小镇荒寂的街头,偶尔见有拉货的卡车通过。也见拖拉机大马车的来往,想,能不能找辆顺路的车搭乘?拖拉机大卡车必须坐在驾驶棚里,不然会冻得受不住,马速度缓慢,紧裹皮衣,无寒冻之虞,就想到了大车店的老板们。可又如何跟赶车人搭讪呢?初出家门,做事心怯怯的,不由自主想到了店小二,那是个可以依赖的人,可请他帮助想办法,看那住店的中有没有车老板往鸟特拉方向去的,有的话,让他们捎上一程,店小二定有这面子,试试看吧。
走回了大车店,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肚子感到饥饿,却不好意思再麻烦店小二了,就说已经吃过了东西。问店小二能不能帮助联系一辆可搭乘的车。小二答应得极其爽落:没问题,这点小事!此时大部分车老板已经上路,歇在店里的只剩二三人,小二去跟他们谈。工夫不大转回来说,今天恐怕够戗,没有往那方向去的,得到晚上新来了住宿的老板们再看。一般赶车的是晓行夜宿,晚上会有新客来。
陈惠蓉不由愁眉紧锁了,她实在害怕在这里再呆一夜。店小二劝她还是明天再想办法,现在即使有车可搭,一百多里路程起码要跑上四五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天也要完全黑了,事情也办不了。她想的是这里过夜艰难,去了兵团驻地总不至于跟老鼠同床,所以执意要走。店小二见留她不住,就亲自到了镇间的通衢大道上,等了不多时间,就截了一辆马车。店小二与这车老板似曾相识,搭了话一问,不符陈惠蓉的去向,就再等再截。终于拦到了一辆顺向的马车,但也只能顺路七十多里地,往下就不同方向了。
如搭乘此车,剩下的三十几里的路程,得由陈惠蓉开动自己的双脚走了。完全同路的车恐怕并不十分好碰。粗略算计了一下,七八十里路三四个时能走完,天也就黑了,后面三十里快步行进三四个小时可走完。陈惠蓉就要上车,店小二则极力主张她明天再走,见改变不了她的意志,就依依不舍地与她挥手作别了。
车老板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眉浓眼大的壮汉,与店小二并不相识,却巴不得与这如花似玉的女人同车而行,消解长途的寂寞。车上装载的是十几麻袋粮食,陈惠蓉大衣紧裹,半仰半卧于麻袋之上,蛮舒坦。车老板的鞭子甩得尖响脆亮,三匹壮马精神抖擞,松软的白雪在腾动的蹄下扬着纷乱的粉齑,转眼离了小镇,颠簸在辽阔的雪原上了。
车老板在女人面前不像店小二那么木讷,洪亮的嗓门高放着音节不清的汉话。陈惠蓉虽因前程陌生莫测心有忧情,却也为今晚能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地感到幸运——佟伯伯告诉她各团都有招待所,可供来人休息。
车老板的言语听不清晰,连猜带揣倒也能懂一部分,就。恭恭敬敬与其交谈,回答了他的一些询问,后来就是车老板兴致勃勃的大侃此地的风土人情历史传说。她似懂非懂地应着哼着,做出极感兴趣的样子,不扫老板的谈兴。行出二三十里路,阴沉沉的天际又有雪花飘落,渐渐地雪意变得浓重,呈漫天飞舞之势,老板就加紧了对牲口的驱使,一片迷茫中二人暂断了言语。
冬天日短。不到五点钟,光景已然昏暗,车也行到了两人所去不同方向的交叉点。老板停了车,向她指点该去的方向路线,朝南,一条蜿蜒的土路一直走下去即可到达目的地。所谓路,在雪的掩埋下已无所见,可凭两旁在雪中露着尖端的芨芨草及起伏连绵、被雪覆盖了的土包包作大致的判断——路径上没有草的显示,且顺平无丘。陈惠蓉自觉脚力强劲眼神明澈对下面的三十几里路不放在心上,车老板一番叮咛嘱咐之后仍觉不安,就想绕道再送她一程,她谢绝,因为在与老板聊天时已知他任务紧迫,不好意思再耽搁人家的时间,对他一谢再谢,便如敏捷的小燕蹦蹦跳跳飞翔而去。
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心情就越舒畅。想了,到团部后,即去招待所登记住宿。能找到热的食物就美美地餐上一顿。再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去见团长,佟伯伯的这封介绍信必定能起极大的作用,之后,就成了穿上绿军装的兵团战士,崭新的生活就要在眼前展开了!
跑跑跃跃,行进的速度是不慢的。凛冽的冬风向她施展着六亲不认的暴虐,她虽是初识此滋味,却无所畏惧,早知道这里的冬天比老虎还凶,既然敢来就是要与其作较量的,战天斗地是兵团战士的豪情!
团部的景象她是幻想过了的。一排排的房舍整齐有序,军营嘛,必然是爽心悦目的样子,医院、邮局、学校、礼堂、供销社、招待所……此时一盏盏的灯火正放射着明灿安谧的辉光,远远望去,醒目熠眼……兵团的生活是沸腾的,白昼的沸腾之后,该是沉稳的闲静,该是读毛主席的书的好时候,这里的人们工作中龙腾虎跃,学习上也是个个争先,佟伯伯是这么说的。
走呀,走呀,三十多里路走得差不多了吧。
怎么见不到一星光亮一丝人迹呢?
已经行走了四五个小时了吧。至少五小时了。
是不是感觉有误,其实并没过那么长的时间?
身体很有些疲劳了。天气好冷呀,鞋子成了冰坨子,好重!
方向不会有错吧,一直是朝南来的,很直。
雪絮迷离,让人放不开目光。
越来越觉得吃力,行李卷手提包摇摇****成了逆风的帆。
身上热汗变成冷汗,再浸了热汗再变成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