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四季02(第3页)
集,有各种各样的集,有大集,也有小集。所谓的大集和小集,又多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场面大,地方大,声势大,人员多,历史久,商品丰厚,这是大集,反之,则是小集;另一层意思是正式和非正式、主要和次要,对一个大的集市来说,正式的、主要的集市是大集,非正式的、次要的、起补充作用的集市,就是小集。例如露水集,露水集是两种意义上的小集,既说明它的集市小,也表示它逢集时的规模小,露水集这个名称,是从自然、生活中顺延而来的,言明时间短促,颇具文学象形的色彩:太阳升起,露水消散,这个“集”也就散了,不耽误那些时间抓得紧,想赶早解决柴米油盐的人。而天天集呢,天天集则是大集了,集大、人多到天天有如集日,那还不是个大集吗?甚至就是个小小的城市了。骑路集又是个小集,说的是集市的模样:这个集是骑在路上的,是在路上成集的;当然,骑路集有它的弊端,如果是在乡村的偏僻处,那还没有什么大的要紧,但如果是在国道大衢,那就有碍交通了。另外,从时间上来说,除天天集,各集逢集的日期也各有不同,特别是相邻的集市,时间上要相互错开,以免赶集的人过于分散,形不成集市,你一、三、五,我就二、四、六,你一、四、七,我就三、六、九,当然这都是农历,叫作“逢初一、初三、初五”,或“逢十二、十四、十六”;时间的选定,有的是沿袭传统的市场规律,有的是当地政府认定的,时间长了,也能形成习惯。
“集”,有以上的含义,“赶”,则言明了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和争分夺秒。赶过集的人都知道,逢到集日,特别是大集,在通往集的每一条乡村小道上,都有各不相同而又大同小异的人纷纷往集上赶。说各不相同,是说不同的人,男女老幼,胖瘦高矮,推车挽篮,确实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说大同小异,是说赶集的人都是农民,城里人不赶集,因为城里每天都有“集”,是“天天集”,镇里和“集”上的居民、干部、职工也不赶集,因为“集”就在身边,无须去“赶”;所要“赶”的,只是农民,还有那些农民出身、做小生意的。
农民要“赶”,除集是专为农民而设,还因为农村一般都忙,农家的活总是做不完的,况且还有春耕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秋种、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等时间限定的硬活,在这种情况下,赶集成了奢侈的事,来回跑个一二十里路不算一种辛苦,倒成了一种特殊的待遇。“没事你赶啥集去!”这是说没有事不能去赶集,有事才能去赶集。有什么事呢?农村的所谓“有事”,也就是柴米油盐收耕种的事,娱乐啦、玩儿啦、休闲啦、交友啦,那都不算“有事”。
除有事的人须赶集以外,另有一种人,即年老体衰、不能干活的老年人,主要是老头们──老婆子在家忙的多,老头们在家闲的多──也有赶集的奢侈和特权,这是几十年辛勤劳作后才获得的权利。“俺表叔在家呗?”“赶闲集去啦!”这叫“闲集”──不同于年轻力壮的闲人──理所当然地闲了,才有赶集的奢侈和特殊;对他们来说,这种“赶”不是赶忙、赶紧的“赶”,而是赶场子、赶热闹的“赶”,与那种有事才“赶”和做生意才“赶”的,已经不是同一个意思了。
除了农民、做小生意的和赶闲集的老头们之外,赶集的还有另一种特别的人,那就是我。
我也是个赶闲集的。
从上小学就赶──那是在一个表姐家,跟着表姐夫赶黄河故道的一个集卖葱。表姐夫是个急性子人,在集上蹲了不足半个小时,就急了,不论斤卖了,论堆卖,把葱分成一堆儿一堆儿的,便宜卖,五分钱一堆儿,早了早走,到家就被表姐训得低头认罪。上中学时我也“赶集”,那纯粹是玩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也没有什么目的,一个中学生,盛夏,光着脊梁,小褂撂在肩膀头子上,大上午的步行走到离城二三十里的一个集上,在集上、人堆里磨蹭、转悠那么个把小时,再一个人,或唱着歌,或一声不吭地走回城里,天天如此。在农村插队时自然更赶过不少集,有时赶集是为了柴米油盐,但主要是为了火柴、煤油和肥皂,那时火柴、煤油、肥皂紧张,不托人都买不到;有时则是卖点口粮换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拿了工资以后,在城市里上班,赶集的兴致不但没减,反而更加旺盛了,赶集的形式也变得更加多种多样了。有骑自行车去的,那一次是在桃园,把自行车靠墙放好,就歪在自行车边闲坐慢看,看小媳妇带个脏孩子在人窝里挤,看炸糖糕的一边炸一边卖,生意好得很,看四个老头打扑克,看草药贩子伶牙俐齿地叫卖……有扒小四轮拖拉机去的,那一次是从祁县镇往湖沟去,我感冒发烧还没怎么好,走得实在累了,就央一辆小四轮走慢些,自个儿扒上去,一路大颠着到了湖沟集。有坐“木的”去的,那一次是从南照镇到润河镇,叫了一辆人力三轮,在淮堤上秋风秋意地行,又下到蓄洪区里,攀上庄台,看尽了一种新壮阔。有坐公交车去的,那是春节期间在城郊的西二十里铺,是父亲提供信息让我去的,集市外搭了戏台,台上有戏班子唱泗州戏,台下什么人都有,做买卖的,套圈扔棍有奖的,站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站在小板凳上的,站在手扶拖拉机上的,因为风大,头上拿围巾裹得只露两只眼的,骂爹骂娘的……
酷暑时节,清晨在平原上迅疾地走着,去赶一些乡集,出一身大汗,身心顿然放松起来,脚步也显得轻快,酷暑也似乎没有那么酷了。
走得爽而飘时,不由便大诵起《庄子·让王》中的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意思是,太阳出来了就种地,太阳落下了就休息,在天地之间悠然闲适,心满意足,俺为啥要为天下操心!一瞬间,显得那么自在、得意、逍遥。过一会儿,我却又觉得自己定力不够,做不到。
一个人在平原上毅行时,时常会边走边和自己说话,或和自己头脑里的一个形象模糊的人物对话。那个人说出一个有争议的社会问题,让我选择,或者回答。我总要对他说:我的回答就是三个不。他说:是哪三个不?我说:不反对,不认同,不表态,就是这三个不。他说:那你是认为双方的观念不可调和吗?我说:对这个问题,我是三句话。他说:哪三句话?我说:不同的观点,肯定能达成共识;但对某个具体的人而言,不肯定能达成共识;而对特定的某人来说,和他肯定达不成共识。就是这三句话。他说:这……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季夏好吃的东西有伏羊汤。
捉了湖滩里两三年龄的成年公羊,凌晨下露水的时候,在黄河故道边的沙土地上宰了,去皮、角、蹄和内脏,斫成两半,肉质深红,摸上去无水分、弹性大。这时,屠夫去忙别的,不再管羊肉的事,羊肉就摊在露水地里,吸收一些天地的气息。
天亮前羊肉已送到城市的羊汤馆里。这时羊汤馆便摘去门扇,开门迎客了,但当日羊汤用的羊肉,只能是前一天送来的羊扇。食客要一碗羊肉汤,是清水的,也必须是清水的才好吃。店家把煮熟切好的羊肉夹一些在漏勺里,在滚开的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上来,倒进大海碗里。又手撕一把粉条在漏勺里,也在滚开的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起来控控水,倒进大海碗里。又夹一些当地特有的黄豆饼,一元硬币大小,鲜黄得可爱,也在羊肉原汤里滚一滚,拎上来,倒进大海碗里。再舀一满勺原汤,倒在碗里淹没那些肉和菜。这样,一碗羊肉汤就做得了,送到客人的桌子上,给食客享用去。
羊汤馆门外,专有炕油酥烧饼的。食客吆喝一声:“来两个油酥烧饼。”油酥烧饼立马就被送来了,油晃晃的,芝麻焦黄。把油酥烧饼对折起来,大口吃羊肉,大口喝羊汤,大块嚼油酥烧饼,出一身猛汗,也就百病全消了。盛夏伏天,大碗喝羊肉汤,是一种以热攻暑的方法,用羊肉汤的暖热,把身体里的虚毒逼出来,使心情敞开、身体强壮。
这个月,在非保护地里生长的西瓜、香瓜、小瓜、菜瓜等慢慢落市,各种梨果开始逐渐上市。早上出门,从小巷走过,看见瓜农的手扶拖拉机停在墙下,就想多买几个西瓜带到楼上去。一来可以连续吃几天不用下楼买了,另外,天气闷热,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瓜农早些把瓜卖完,早些回家去歇着。上前随口一问,才发现西瓜涨了不少价。这一方面是天气依然酷热,另一方面,瓜田里的西瓜,已经快要拉秧子了,这一年的西瓜季,就要过去了。于是买了六七个大西瓜,分装在三个蛇皮袋里,请瓜农帮忙抬到楼上去。瓜农的老婆则留在瓜车旁看瓜。
这个月是夏季的最热月,宜在僻静无人处以拳捶墙,以脚跺地,撒泼痛骂,纵情宣泄难耐的酷暑。
这个时节应该对家人更宽厚些,包容他们点点小的过失,耐心听他们说话,哪怕是一些不怎么上路子的话,等时过境迁了再找机会指出或更正。要知道,家庭事务永远要抓大放小,而在家庭事务中,又永远没有大事,只有小事。
曾经在这个月,我跟着裹小脚的大姨,清晨从平原上一个浓荫匝地的村庄出发,翻过那座叫山头的一片浅山,到山头后面一个叫王沟庄的姥姥家去。大姨的小脚看起来走得很难,但她走得并不慢。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少年,我一点都不懂为什么大姨要把脚裹成小脚,也想不起来要去询问一番,只知道那是历来如此和本该如此的,从我见到大姨的第一面时就是如此。
过了山头就是王沟庄了。有一条大河、一条小河,还有一大片河边的芦苇湿地,缠绕着姥姥和大舅的那个村庄。到姥姥和大舅家以后,我马上就能赤着脚,到大河里游水,到小河里扑腾,到小河边和水草芦苇地里,钓鱼钓泥鳅去了。这个月,是孩子们一年里能够最后也是最能够纵情疯玩的时节。到了秋天,孩子们从里到外,从心性到身体,都要收敛起来了。
第四种捉泥鳅的方法,是下卡。傍晚时把竹篾做成的卡穿上蚯蚓,拴上细绳,下到芦苇滩、蒲草滩、水草滩或较陡直的浅水里。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时,就去收这些卡。这时听得到远处的树林里有晨鸟的啼叫,还有黄牛吃草的枯嚓声。夏虫一般都是晚聚,它们清晨起得晚,因此早晨的虫鸣声比较少一些。快走近水边时,脚步踩在地面的震动就传到水里了,因此浅水和水草里拨起很多水花声,那是因贪吃被卡住的泥鳅惊慌失措的挣扎声。人到了水边,把一个个卡拎起来,放进脸盆里,不一会儿脸盆就被泥鳅占满了。
整个夏天,阳台上的米兰基本会一直开花,不过暑热达到顶峰时,它们也会稍稍休息些时日。从仲春开始,米兰就可以出屋了,它们在阳台的阳光下生长,会事半功倍,早早开出花来。大致像茉莉、白兰、含笑一样,米兰需要较强的光照和较高的热量,只有较强烈和长时间的光照,以及较高的温度,它们才能花开不断、香飘不息。
米兰长出的花苞,小点点的,鱼子般或小米般大小,起初是青果色,成熟时就变成了黄橙色,鼓鼓囊囊的,像极了小米的样态和形状。人从外面回到家里,嗅到一股香气,脱了衣服,冲了澡,出了卫生间,穿上新衣,身心一顿放松。这时,又闻到一股香气暗自袭来,却不知香气来自何方。开了阳台门,整个阳台这时都香着呢,原来米兰又一茬花期开始了。暂且把米兰搬进屋里,不让它的香气浪费,让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米兰的香气。
北边的小书房里挂着自己临的一幅米兰图,推门而入,便见花开数枝,香盈斗室。想要保留农耕文化乡愁的家庭,依然会大致遵循山水为上、花木次之、人物弃绝的原则,只在居室的墙面挂山水和花木画,并植竹、养兰,以润泽天性、颐养身心。
这时节孩子们都在玩蟋蟀。这也是红辣椒开始大批量成熟的季节。孩子们夜晚带着手电筒、小纸筒和蟋蟀草,到城市的老街、小巷和砖瓦堆附近,他们侧耳倾听,听到那种瓮声瓮气或雄壮嘹亮的叫声,就知道有善斗的好蟋蟀了。他们循声找到老砖墙的墙缝,手电筒一照,就照见一只翅膀油亮的蟋蟀,正摩擦着翅膀,响亮地叫着呢。孩子们用手电照住它,再用手里的蟋蟀草慢慢把蟋蟀撩到墙缝外,小心地用两只中间空的手掌圈住它,让它钻进纸筒里,就可以带回家,放在泥做的无把杯里养着了。
这个月,人会徒生感恩之心,并起无以回报之慨。
立秋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考工记》,泡一杯荷叶茶,到西边的房间,面朝西偏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已经向赤道方向回归了,天气的热度下降,阳台和飘窗里夏天阳光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节气到来之前将一直都照晒得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影子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沙土地里的花生可以收获了。花生种植连片、面积大些的地块,早晨要带一两架犁去,犁在前面把花生犁出来,后面的人蹲在地上,把花生连果实带花生秧装进粪箕里,背到地头,用车运回村里。由于花生地一般种植面积不大,因而收获花生时,多数情况下要用人工去拔。三五个人到小块花生地边,放下板车,从地头开始,一人负责一趟子,蹲在地上,往前挪着拔,连花生带秧子。拔到头以后,再回过身来,把花生和花生秧抱到地头,摊开来晒,再去拔下一趟。直到把一块地的花生拔完,几个人才回到地头,坐在地上,喘口气,把带秧子的花生都装到板车上,运回村庄。
孟秋是芝麻开花的季节。芝麻有一根主干,主干上打满了花苞,开花的时候,芝麻先从下面开起,一层层往上开,正是那句歇后语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芝麻属旱粮类,在田边、地头、河坡等的小地块都能种。现在已经很少有农家大面积种芝麻了。一家一户的,在一些零散的地块种点芝麻,到冬天拿到集镇上的油坊,磨些香油出来,装在玻璃瓶或塑料桶里,可以供自己家食用,或送给住在城里的儿子、女儿,让他们放心食用。
这个月,水果中的早熟品种开始陆续上市。这时候,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在这一年即将到来的秋季里一饱口福。街角一些叫什么什么果园的水果店,已经开始把刚应市的水果摆放在人行道旁醒目的位置上了,有葡萄、酥梨、苹果、猕猴桃、大枣、石榴等等,整个平原上,水果的香气逼人。这时到黄河故道真正的果园去,只见道路两旁的果树上果实累累,都用纸袋套着。有些果实太多的树枝,下面用木棍支撑着,以免果枝折断。果园里的收购点,里里外外堆满了水果,许多女工坐在小板凳上,把大小不等的果实,分装到不同的水果箱里,发往世界各地。
从这个月开始,大秋作物陆续收获。农人进入秋忙时节。有些农村的学校开始放短暂的秋假。
玉米和土豆、红芋一样,都是明清时期先后引进的粮食作物,这些栽培作物的原产地也都是南美洲。由于产量高,玉米在整个华北平原的种植早已普及。玉米也分春玉米和麦茬玉米两种。麦茬玉米是收了麦接着麦茬种的玉米。春玉米就是春天小麦还在返青拔节时播种的玉米。在淮北地区,春玉米一般在杏花成形的时节播种。1976年我在淮北灵璧县大西生产队插队时,写过几首种玉米的诗,其中一首叫《种玉米》。
春雨停下,
一树白杏花。
清晨队长一声喊:
“今天种玉米啦。”
霎时间,从村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