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治之症(第5页)
我无意为难她,只是觉得她的话有些宽泛,不能不让人有点苦笑的意味:“只还剩下两个月,大福会指什么呢?”
她的语气很肯定:“就算是晚期,也有被治好的例子。报纸上都有报导,十几岁的小男孩得了骨癌晚期,也照样活下去了,不是吗?只要心態平和自然,总会有痊癒的那一天。”
我说:“但是鄢玉同时也在两个月前就同我明確说过,即使配合最先进治疗,我也只还剩下四个月可活。”
有些令人沮丧的话其实一直盘亘,只是不想同顾衍之说出口。比如我的性命终將在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段光阴里停止。即使顾衍之將这一结论否定得直接而果决,可我仍然很难保有信心。我自然希望能发生奇蹟,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悲观事实发生的概率是出现奇蹟的千万倍。没有人能够做到对这残酷的结局置之不理,即使我信任顾衍之胜过任何人,我信任所有他做过的承诺和说过的话。可是这一次,我只能相信他的话是一种假象的安慰。
区区一把微弱性命,无论如何敌不过死神锋利镰刀。即使顾衍之无所不能,却也要认命。
然而秘书笑了笑,给我的回答却云淡风轻:“鄢医生吗?既然鄢医生信誓旦旦声称给顾董干预成功的心理控制术已经被证明完全失败,那么他其他地方的医术也就不必被奉为圣旨了,不是吗?”
我说:“……”
然后她抿唇又笑了笑,神情间愈发有些天高云淡的意思:“杜小姐以后再见著鄢医生,请不要把我说的这话给他知道。”
我又说:“……”
病房的门被推开,露出顾衍之那张好看的脸庞来,扬了扬眉问:“在说什么?今天中午吃清蒸桂鱼好不好?”
我说:“隔壁有个跟我一样病症的小孩子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顿了顿,很诚恳地看向他,“我也吃这个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跟隔壁小孩子打过交道?”
“就今天早上啊,你出去的时候。”说著给他举了举手里的手机,“我们还交换了联繫方式来著。”
顾衍之看看我,笑了一下:“我要是没记错,隔壁那好像是个男生?”
“啊,是男生没错。刚上高一,名字叫瞿画白。”我说,“跟那个革命烈士只差一个字。是不是很好记?”
“很难听。”他走过来,“那个男生好像刚做完手术,你別打扰人家。你们今天早上聊什么了?”
“哦,他说他之前有个女朋友,是个模特,长得比我好看。”
“他在胡说八道。”顾衍之在床沿坐下来,手指搭在被单上,漫不经心道,“这个瞿什么白的眼光有些问题,也难怪他只有前女友,没有现任女朋友。下次他再这么讲,你就说你有个丈夫,能力家世长相都超他成百上千倍。”
“我是这么讲的啊,可是他说他不信。”
“下午你把他叫过来,当面谈。”
我们说著这样不著调的对话,可以看得出顾衍之的秘书在强忍笑意,过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茶几上搁著她留下的一堆文件,顾衍之没有要去翻一翻的意思。我躺在顾衍之的腿上,就中午要吃什么的问题展开討论,討论的结果就是叫人把番茄炒蛋和清蒸桂鱼都送来。
以前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光,也都是这样平缓而温和地度过。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叶寻寻有次问我跟顾衍之都能聊些什么,她表示在她眼里顾衍之就是枝高岭之花,完全不能想像这种人每天三遍问別人想吃什么的情形。我当时说顾衍之不是请你吃饭过,你应该见过他问过这种话的啊,叶寻寻一脸认真地反问我:“是这样吗?可我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我那应该就是个幻觉啊。”
我说:“……”
顾宅的厨师对粤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鱼味道很好。顾衍之把鱼刺挑到一边,拿筷子一口一口餵我。我努力想咽下去,隔了一会儿发现徒劳。今天早上瞿画白跟我聊天时还说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没吃,我当时听了其实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虚弱,食不下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肿瘤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营养消耗,不吃只有越来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强调过这一点,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医嘱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心不在焉吃了两口,觉得再难吞下去。转而奋战鱼汤。过了一会儿鱼汤也不想再喝,但还是咬牙將一碗全喝光。到最后觉得这一系列知难而上的动作简直耗光积攒了这一天的力气。闭上眼靠在床头只想睡觉,隔了一会儿感觉床沿微微下沉,顾衍之掀开被单侧躺在身边,手掌轻轻抚顺我后背。
自我们重逢,他將所有与难过相关联的情绪都掩饰得很好。眼神平静无波,表情不著痕跡,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我仅仅感冒发烧了而已。可我知道,他並不真的是这样。昨天半夜我因骨痛转醒的时候,只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几分,就让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打开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没有睡著。他靠近过来抱住我安抚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丝。
我曾经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点感冒发热可以假装得很痛苦,顺便要求一点额外的任性,如果用叶寻寻的话讲,女生这样的造作是天经地义。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来临的时候就反过来,不想看到顾衍之跟著担忧。自己既然已经无可避免地疼痛,然后死亡,就不想眼睁睁无能为力地看著另外的人跟著劳神下去。
今天中午顾衍之去和医生谈话的空当,我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到了新的病歷诊断书。里面很清楚地写著骨癌四期,恶性肿瘤已出现肺转移。顾衍之的秘书说这世上未必不会有奇蹟。但奇蹟这个事情,就像是学术上那经常存在於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点零一。这样的小概率仅仅是为了保证学术上的精確性,並且,奇蹟这个词能说出口其实也就意味著,我已经病入膏肓,除去那一点点的奇蹟之外,只能等待死亡。
这样的事实不能不说很残忍。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我几乎要睡著的时候,听见顾衍之轻声叫我的名字。应了一声,他停顿片刻,低声开口:“后天上午,我们做个放射治疗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
睁开眼,看见他低垂下来的深长睫毛。他又补充道:“不会疼。只是可能会觉得有些没有力气。好不好?”
我在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在浴室里很仔细地看了一遍镜中的自己。眼睛里没有精神,面颊黯淡无光,病號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伸手一把就可以握全上臂。
然后就想起几个月前有段时间胃口不错,跟叶寻寻一起倒腾了半个多月的胡吃海喝,结果之后往体重计上一踩,叶寻寻增重四公斤,我反倒掉了一公斤。当时还很得意地跟叶寻寻说我天赋异稟体质,叫她不要太羡慕,如今回忆才明白什么叫草灰蛇线。凡事总会有预兆。
从那时到现在,癌症晚期的效果呈指数速度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