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脱困(第1页)
奉先殿中,烛火摇曳,香火的烟气在梁间缭绕,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允宁跪在冰凉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目光落在眼前黑压压、摞得高高的祖先牌位上——那些牌位蒙着薄尘,鎏金的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静静盯着他。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药丸,瓷瓶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不敢松开分毫。方才父皇不发一言,只命宫人将他带到这里,他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殿内的时间过的特别慢,静得可怕,连香灰落在供桌上的“簌簌”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外面的天光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短暂的亮痕,又随着门轴转动合拢,重新陷入昏暗。皇帝萧桢走了进来,玄色龙袍扫过地面,没有半分声响,只有腰间的玉带扣偶尔碰撞,发出轻细的“叮”声。
“儿臣参见父皇。”蒲团上,声音带着跪久了的微颤。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回应。萧桢走到供桌前,拿起案上的线香,借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他的指尖,他缓缓将香插入香炉,动作缓慢而郑重。
看着那缕青烟渐渐飘散在昏暗里,直至无影无踪,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裹着殿内的寒气:“晏玉奴,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萧允宁伏在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瓷瓶。父皇的声音像殿外的寒风,裹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抬头望了眼萧桢的背影——玄色龙袍的下摆垂在供桌前,后面黑压压的排位衬得那道身影愈发威严,也愈发孤单。他想起宫宴时大臣们跪在堂下口中赞呼的“明君圣主”,想起宫人私下说的“陛下严苛”,可这些都不是他心里的父皇。
却透着孩童的赤诚,他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儿臣愚钝,不懂父皇是什么样的君王。儿臣只记得,您会给宁儿爱吃的糕点,会教宁儿写字,不管什么事都愿意护着宁儿——您和母后都是宁儿最亲近、最相信的人。”
“既然相信亲近父皇,为何还要和父皇不喜爱的人接触呢?”
“我……”萧允宁被这话问得一噎,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砸在膝下的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透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宁儿也听宫人说,父皇不喜欢砚哥哥,可宁儿觉得不是这样的!砚哥哥的爹娘犯了错,父皇却没有牵连他,还让他留在宫里,父皇是最开明的好皇帝,您不喜的是他爹娘的谋逆,不是砚哥哥!”
他越说越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抖:“砚哥哥他现在在西苑里发着高热,脸烧得滚烫,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宫里的太监不管他,连一口热药都喝不上!他是宁儿的哥哥,更是宁儿的救命恩人,宁儿不能看着他死!”
这番话颠三倒四,却字字都是稚子的真心。萧桢其实早就在昭阳殿门外,将儿子带着哭腔的剖白听了个真切——他方才的问话,本就是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萧允宁挂满泪痕的小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着萧允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帝王执掌乾坤的威严,有周旋朝堂、制衡各方的疲惫,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怀念——像被厚雪埋了许久的火星,在看到儿子这般模样时,隐约透出点暖意。
殿内的香烛噼啪响了一声,萧桢沉默了片刻,声音终于软了些,少了几分帝王的冷硬,多了些父亲的温和:“父皇近日下令杀了很多人,晏玉奴觉得,父皇做得对吗?”
“儿臣不知道。”萧允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腮边,小脸上满是困惑,却又带着全然的信任,“儿臣想不明白,可儿臣以为,父皇您一定有您的难处,只是宁儿还小,看不懂朝堂上的事,也不懂您要考虑那么多。”
“难处……”萧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像深秋的风吹过空寂的宫墙,带着几分萧瑟。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供桌边缘,眼底的疲惫愈发明显——
世人只道帝王家尊荣无限,却不知这龙椅坐得越久,背负的东西越多,很多时候,连一句真心的话、一个随心的决定,都成了奢望。这天下是他的,可他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肆意行事的皇子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卸下了几分沉重。
片刻后,他对门外扬声道:“来人,传朕旨意,令太医院院判携最优药材,即刻往西苑为沈世子诊治,不得有误。”
话音落,萧桢走到萧允宁面前,缓缓蹲下身。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了方才的威严,反倒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萧允宁抱起。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白的手,感受到那只小手的颤抖,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褪去了帝王的冷硬:“朕的晏玉奴是孝悌双全的小君子,知道护着弱怜之人,父皇怎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