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学习法律（第2页）

每当遇到事情，我往往表现得比平时要冷静，这点，像足了父亲。

可是毕竟那时的我，还是一个连天水市都没去过的高中学生，既没见识也没胆识，什么也不知道，尤其不知道弟弟被逮捕一事的背后有怎样的交易。

可是，我还是不怕，至少我不怕一个人平生第一次走进看守所。可是，我到底还是害怕的。犹记看守所的高墙大院，戒备森严。

还没进去，已经被震慑得抬不起头来。又抬头看见几个人手持枪械、全副武装，在墙头来回走动，想到自己的弟弟被关在此，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稳定了情绪后，我进去告诉看守所接待的人员，说我要看人，他们问看谁，我说了我弟弟的大概情况，他们告诉我不能看，但东西他们可以帮忙带给我弟弟——东西当然不会带给我弟弟。

过了几天，从一个朋友处询问得知，只有14周岁以上的人才负刑事责任，也就是说只有14周岁以上的人才能被逮捕，而我弟弟当时才13岁多。我打电话将这事告诉我父亲，父亲说他知道这事，因为当时派出所向他出示的逮捕证上面把我弟弟的年龄写成17岁！父亲说他先前将此事给派出所的人说了，可派出所的人蛮横无理，告知父亲说他们想写多少就多少；父亲又向村委会人员说了此事，可又有谁理会？

那年，每个家庭尚无单独的户口本，村里所有人的户口都由村委会统一管理。那年，我弟弟虽无身份证，但户口簿上年龄写得清清楚楚。那年，小镇比现在更是熟人社会，派出所所长就我弟弟一事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事路人皆知，就连他自己也肆无忌惮地多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且与行贿人沆瀣一气、明目张胆地来往，毫无任何顾忌。

所谓法制，在有的时空只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不止形同虚设，更是为虎作伥，成为某些人中饱私囊、残害百姓的工具；成为某些人滥用职权、实施阴谋与诡计的漂亮外衣。

后来，我家人争取到取保候审，交了保证金后，暂时解除了对我弟弟的羁押。再后来，我家人托付一位远方亲戚的亲戚——在市检察院工作——他向县检察院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告知如果坚持提起诉讼可能对执法机关造成不利后果后，县检察院才让公安局将案件撤回。

我弟弟出来，事情虽暂时告一段落，但我家已经千疮百孔，父亲辛辛苦苦多年的积蓄也花费殆尽（那时，连一些亲朋都向父亲就此事勒索钱财、乘机敲诈，更别说那些大权在握、损公利私的不良机关人员），妈妈的身体更是垮了，父亲近乎失语，变得沉默寡言，一个有着五个子女、一大家子人、充满生机活力的美满家庭，就这样一如日暮西山的光阴渐渐暗了下去，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终于要高考了，终于可以让家人高兴一下了，也终于有了给家人报仇的机会，所以，我由衷地高兴。

那时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恨，并非因为我弟弟被逮捕，并非因受害者在医院每天撇开腿苛求我妈妈跪着给她擦洗下体，也并非因受害者家人呵斥我父亲当着村里很多人的面给他们磕头，更并非因那期间目睹到的人世炎凉和人心险恶，而是因为那些不良执法人员无视天理、藐视法律、蔑视事实，竟可以随便更改一个人的年龄，信手就将一个未成年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将一个快乐家庭肆意**和掠夺，将一件民事纠纷挥手转为刑事案件，肆意侵犯公民的人身权益！

由民事转刑事的过程中，涉及到的细节，将人性的丑恶彰显无遗，让我开始憎恨起了这个世界。

怎能不恨！

四

父亲常教导我说：“老天自有公道。”

可那时我就是看不出老天的公道在哪里，尤其我看不到对我们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公道在哪里。所以，几乎整个本科期间，我都想着毕业要回家报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老天的确有公道，天眼是可以洞开的：勾结过派出所所长翻云覆雨的人意外去世；他们家里的人老老少少接连死于非命；那个派出所所长倒是活着，但对于一个仕途之人，如今的处境跟死了也差不多（他贪污受贿、私挖古墓、倒卖文物等接连事发）。

至此，我坚信多行不义必自毙和头顶三尺有神灵的话，老天的公道也从未离我们远去。

抑或是自己已经看到了结果，所以，不自觉地心里已经没有了“报仇”的种子。所以，本科毕业后，我并没有回家报考公检法的公务员，而是选择继续读研深造。研究生毕业后，因为对生活和人性本身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更因为京城有了我的爱情，所以，我选择了留京。

人生就是这样，一路兜兜转转，当尘埃落定了，却是未曾料到的另一番境地，像梦幻，又那么真实。如今想起曾经来北京的心理路程，是伴随一声叹息后的一笑而过，那些放下的和放不下的，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了。

记得今年回家，我问父亲：“大大，你想不想将十几年前的那件事雪耻？”

我父亲哈哈一笑，说：“你这娃娃不要胡来了。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我故作不悦质问父亲：“那你以前说让我把咱们家的那件事好好弄一弄呢？”

这时，父亲急了：“娃，别以为你学了几天法律就能了，你要知道，法律难以解决的事多了去了。额问你，如果你想弄，你打算怎么弄？”

……

诚然，在那件事上，我的确不知道怎么雪耻！因为，在有些时候，法律是无能或是先天不足的，而不是后天不够努力。所以，就算你努力了，可后来还是会发现：曾经的不平依然不平，所谓的豁然和大度只是自己已经看开了而已，与正义本身无关。

五

现在，已到而立之年的我，渐渐地明白，人世间最好的报复根本不是将别人如何，而是过好自己。

也渐渐地明白，法律永远都是公平和正义的保障书，而不是“报仇”的工具，就像孟德斯鸠说的那样，“法律的制定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凶恶悖谬，所以法律本身必需最为纯洁神圣”，如果怀着“复仇”这样的目的来学习法律进而应用法律，本身就玷污了法律的纯洁性和神圣性。

同时，更渐渐地明白，不论世事如何污浊，任何时候不要忘记真善美的意义，要相信勤劳、真诚、踏实、善良、友爱、奉献、良知、真心、真行……如果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达不到解决问题的目的，那接着寻找，而不要从真善美的对立面去开拓渠道。因为，我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同时也相信因果报应。

还渐渐地明白，学习的意义不止是帮我们认识字，进而帮我们走向越来越远的远方，而且能让我们认清自己以及自己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当我们站在人类甚至宇宙的高度看待有些问题，就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判断，比如关于暂时的患得患失，比如关于在放任人性的时候做出的某些行为。

更加渐渐地明白，教育对于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它让我们学会包容和宽恕，懂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和友善的重要性，找到内心的信念和笃定，而不是冤冤相报、恩怨连绵。

当然，能明白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年我怀着“报仇”的目的学习了法律。

是七年的法学教育，让我懂得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