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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杂音(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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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角落的那张宽大原木长桌,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被各种哲学史、数学专著、复印的期刊论文以及写满潦草字迹的稿纸所占据,如同一个自发形成的、小而密集的知识生态圈。几本厚重的《西方哲学史纲》像城墙的基石般堆在江宥礼手边,书页间探出无数彩色便签,像攀附其上的藤蔓。阮溪白这边,则是由《数学史概论》、《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以及打印出来的英文论文构成的严谨方阵,旁边放着他那本永远条理分明的软面抄和一套绘图工具。空气中混合着旧纸页的霉味、新打印资料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声却浓郁的、名为“专注”的思想气场。阳光依旧每日准时透过高窗,在堆满书籍的桌面上移动,光斑掠过不同的书名和笔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江宥礼和阮溪白彻底沉浸在对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哥德尔定理这条漫长思想脉络的梳理之中。午休时分,喧嚣被隔绝在图书馆厚重的门墙之外,只有他们压低的、时而激烈时而平缓的讨论声,如同密室中的密谈。放学后,当大部分同学涌向操场、小卖部或回家之路时,他们仍留守在这片思想的孤岛,直到管理员前来提醒闭馆时间。一种因共同目标而建立的、日益坚固的默契,像一层无形但切实存在的屏障,将他们与教室里的嬉笑打闹、走廊上的追逐喧哗暂时隔开。在这个屏障之内,时间是粘稠的,被思维的张力拉长,又被专注的效率压缩。

然而,这种高度专注的结界并非密不透风的象牙塔。不同的声音,携带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轨迹,开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协作无间的思维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带着凉意的涟漪。

物理竞赛集训教室的空气,与图书馆的宁谧截然不同,总是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这里混合着粉笔灰的干燥气味、印刷试卷的刺鼻油墨味,以及一种由高度竞争和目标明确所催生出的、近乎亢奋的专注。宋柏简刚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解完一道关于高能粒子在复合电磁场中复杂运动的难题,放下笔,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他抬眼,看见旁边座位的江宥礼,并没有在演算物理公式,而是对着一本摊开的、布满了希腊语人名和哲学术语的《希腊哲学史》,以及旁边几张画满了概念关联箭头、字迹潦草的稿纸出神。那稿纸上,“数本原”、“理念论”、“逻各斯”等词语像散落的星辰,试图连接成某种抽象的星座图——这显然是那个“学科融合创新大赛”的课题内容。

宋柏简那总是锐利如瞄准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不赞同。他用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自动铅笔的金属笔帽,轻轻敲了敲江宥礼面前的桌面,发出“叩、叩”两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江宥礼沉浸在古希腊思想世界的宁静。

“宥礼,还在搞那个创新大赛?”他的声音带着熟稔朋友间特有的直接,甚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语调没有任何迂回,“不是我泼你冷水,说真的,这玩意儿投入产出比太低了。就算最后侥幸拿个奖,自主招生那点加分,跟物理竞赛一块沉甸甸的金牌比起来,哪个含金量更实在,你心里没数吗?”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奔“效用”这个核心而去。

江宥礼从对前苏格拉底哲人思想的漫游中被猛地拉回现实,视线有些恍惚地聚焦在宋柏简脸上。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锁定了一条通往最高点的康庄大道,路径清晰,不容任何偏离。江宥礼理解宋柏简的逻辑,在那套以“升学效率”和“竞争优势”为最高准则的、高度优化的生存体系里,自己和阮溪白正在进行的这种看似漫无边际、追问本质的思想探索,确实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甚至是一种对自身天赋和时间的奢侈浪费。

“柏简,有些探索,它的价值不能单纯用产出比或者含金量来衡量。”江宥礼试图解释,声音保持着惯有的平和,但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这是一种思维上的拓展,一种理解不同知识体系如何连接、如何相互塑造的过程。这本身,就是一种收获。”

“思维拓展?”宋柏简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典型理科生的务实和一点点不解,“刷竞赛题、攻克难题,一样是极好的思维拓展,而且更直接、更高效,成果立竿见影。你知道为了这个项目,你这周已经推掉了两次我们小组内部的模拟考复盘吗?陈老师虽然嘴上没明说,但看他那表情,显然是不太赞成的。宥礼,你这等于是在增加自己机会成本的同时,放弃了眼前确定无疑的收益。”他使用了“机会成本”这个经济学词汇,精准而有力,试图将江宥礼拉回他熟悉的、可量化的决策框架。

“机会成本……”江宥礼轻轻重复这个词,阮溪白在讨论课题分工和效率时,也偶尔会用到这类词汇。“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柏简,有些收益,是潜在的,是长期的,是无法被立刻量化甚至看到的。比如,理解不同学科范式如何对话,如何可能在边界处催生新的东西……”

“对话?催生?”宋柏简几乎要失笑了,但他忍住了,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为亲密朋友前途着想的真切急切,“宥礼,我们必须现实一点。我们最终是要用分数、用排名、用实实在在的奖项来说话的。高考、竞赛,它们认的是标准答案,是严谨的解题步骤,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不是这种……这种虚无缥缈的‘对话’。我真心建议你,重新评估一下你的时间分配。有这时间,我们合力把那本新出的、难度爆表的《物理竞赛专题精编》啃下来,性价比绝对高得多。那才是我们该走的路。”

他说得极其诚恳,甚至带着点苦口婆心的意味。在他的世界观地图上,通往顶尖大学和光明未来的最优路径被高亮标注,清晰可见,任何偏离这条主航道的探险行为,在他眼中都是一种对有限青春和精力的不明智耗散。

江宥礼沉默了片刻。宋柏简的话语像一阵强劲而冷冽的风,吹散了“思想实验室”里那些由哲学思辨和数学逻辑共同营造出的、带着暖意的专注氛围,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他与阮溪白正在小心翼翼构建的那个专注于意义探寻与知识统一性的小世界,在主流评价体系那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是多么的异质和脆弱,如同温室里培育的娇嫩花朵。但与此同时,这种来自外部的、带着现实压力的审视,也反过来像淬火一般,奇异地强化了那个小世界对他的吸引力——那是一个可以暂时逃离无处不在的功利计算和效率竞赛,纯粹为思想本身的光辉而沉醉、而跋涉的避难所和乐园。

“我明白你的意思,柏简。谢谢。”江宥礼最终开口说道,没有直接反驳,但语气里也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我会注意平衡的。”

宋柏简看着他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劝说如同雨水落在致密的岩石上,无法渗透,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埋首于他那片浩瀚的物理题海。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尊重江宥礼的选择,但心里终究觉得有些惋惜——江宥礼在物理上展现出的直觉和洞察力是顶尖的,若他能全身心投入竞赛,取得的成就绝不会在自己之下。这种惋惜,像一粒微小的沙子,藏在他对朋友的情谊之中。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放学铃声刚响过不久,喧嚣的人潮正从教学楼各个出口涌出。阮溪白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今天需要和江宥礼讨论的关于哥德尔定理分析哲学回应的前期资料,独自穿过连接教学楼与艺术楼的那片茂密的香樟树林。夕阳的余晖呈现出浓郁的、暖橙色的色调,将层层叠叠的树叶染得半透明,在地上投下细碎而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以及傍晚时分泥土蒸腾起的湿润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而富有颗粒感的古筝声,毫无预兆地,从艺术楼某间敞开的窗户里流淌出来,像一股清澈的山泉,注入这片静谧的黄昏。那旋律不像他平时偶尔在校园广播或电视里听到的传统曲目那般悠扬婉转、情绪饱满,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冷静的节奏感和内在的力量感,音符的起承转合之间,有一种近乎严苛的精准和控制力,仿佛每一个音都被精心计算过位置和时机。

阮溪白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他并非音乐爱好者,对旋律和情感的表达通常感觉隔阂,但这首曲子……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瞬间抓住了他。他驻足在原地,微微侧耳,大脑不受控制地自动开始分析处理这段听觉信息:节奏型稳定在标准的44拍,但重音位置却有着巧妙而违反直觉的偏移,制造出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力度的变化并非平滑过渡,而是呈现出明显的、阶梯式的递进或衰减,像数字信号而非模拟信号;甚至在某些需要快速轮指或刮奏的华彩段落,他能清晰地在大脑中构建出演奏者指尖在琴弦上按特定数学序列进行移动的轨迹模型,那轨迹简洁而高效,符合最优路径原理。

他听得入了神,完全沉浸在这种对声音背后数学结构的解构与分析中,甚至连江宥礼何时走到他身边都没有立刻察觉。

“听什么呢?这么专注。”江宥礼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将他从内部构建的声学模型中唤醒。

阮溪白恍然回神,指了指艺术楼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目光仍牢牢锁定在那个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演奏者本身:“这首曲子,很特别。”

江宥礼也停下脚步,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他不懂复杂的乐理,但他细腻的感受力能直接捕捉到那乐声中所蕴含的情绪内核——不是常见的哀愁或喜悦,而是一种执拗的、试图冲破某种无形束缚的、充满张力的力量感,一种对秩序、控制与精确表达的极致追求。

“是苏扶颖。”江宥礼说,他认得这琴声里独特的冷静与力量交织的风格,那是高二艺术班一位特立独行的古筝天才,“她在准备下个月的专业汇演,曲目是她自己改编的。”

阮溪白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几乎是将自己脑海中的分析过程直接转译成了语言:“它的节奏型和力度变化模式,内部蕴含着数学上的优美规律。像是一种……用声音振动构建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图形,复杂,但自有其严谨的逻辑。”

江宥礼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阮溪白一眼。他没想到对方会从这样一个极度理性、甚至可以说是“解构”的角度去欣赏和描述音乐。但随即,他心中一动,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接口道:“但驱动这规律运转,赋予这抽象图形以灵魂和指向性的,是演奏者欲表达的情感,是她对音乐传统、对自身处境的理解、甚至是一种无声的抗争。这是理性和感性、规则与意图的共同造物,骨架与灵魂,缺一不可。”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暮色的闪电,瞬间同时照亮了两人思维中某个一直朦胧的角落。

阮溪白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江宥礼。对方的话语,精准地概括和提升了他刚才那种模糊而新颖的感受。他看到了音乐内在的数学骨架,分析其规律;而江宥礼则点出了驱动这骨架、赋予其生命力的灵魂和意图,追问其意义。数学描述了“如何”构建,哲学追问了“为何”如此构建以及“意味着什么”。

“就像我们的课题。”阮溪白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如同发现关键定理般的明悟与兴奋,“数学提供了观念脉络演进的内部逻辑、关键节点和结构框架,是支撑一切的骨架,确保严谨和清晰;哲学则提供了这些节点之所以产生、之所以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外部思想氛围、时代背景和价值追问,是赋予历史以温度和张力的血肉。骨架和血肉,共同构成了观念史这条奔流大河的生命。”

江宥礼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他没想到,通过一首偶然飘入耳中的、风格独特的古筝曲,他们竟然对自身研究课题最核心的方法论问题,达成了一次如此生动、如此深刻且超出预期的共识。这比在图书馆里争论多少次概念都来得更直接、更有力。

“没错。”江宥礼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清浅的、却真实存在且带着暖意的笑容,“缺乏数学的严谨骨架,哲学的追问容易流于空泛和主观臆断;缺乏哲学的血肉灵魂,数学的历史则可能迷失于技术细节的编年史,失去其与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刻联系。它们需要彼此,就像这首曲子需要精确的指法和深刻的理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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