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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水岭(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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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着摇了摇头:“光有思想的深度和火花还不够,这种创新项目,最终要落地,要呈现,就需要严谨的框架、清晰的逻辑和可靠的方法。否则,想法再好,也容易流于空泛。在这方面,阮溪白倒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他的逻辑思维和建模能力,是顶尖的。”

正说着,物理竞赛教练陈老师和数学组的沈墨老师一起走了进来。陈老师身材高大,嗓门洪亮,走路带风,手里拿着一叠刚印好的竞赛选拔通知。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哟,是不是在琢磨那个什么‘学科融合创新大赛’的事儿?”陈老师声如洪钟,带着理科教师特有的直爽,“要我说啊,有搞这些‘虚头巴脑’东西的时间,不如让好苗子们多刷几套竞赛真题来得实在!高考、竞赛,那才是硬道理!”他边说边把手里的通知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沈墨老师则温和地笑了笑。她年近五十,衣着素雅,气质娴静,但那双透过无框眼镜看向世界的眼睛,却锐利得能洞察一切思维的漏洞。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教案,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老陈,话不能这么说。历史上许多真正的、颠覆性的创新,往往恰恰发生在传统学科的边缘、交叉地带。纯粹的线性深化很重要,但跨界碰撞产生的火花,有时能照亮全新的方向。”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记得,林静书教授家那小子,叫江宥礼是吧?偶尔听他父亲提起,想法很独特,看问题的角度与众不同。和我们溪白,一个擅长发散与追问,一个擅长收敛与构建,思维方式迥异,说不定……真能碰出点意想不到的火花呢。”

班主任眼睛一亮,像是被点醒了:“哎!沈老师您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俩一个哲学思维,天马行空,追问本质;一个数学逻辑,严谨缜密,构建体系。这不正好互补吗?一个负责提出深刻的‘问题’,一个负责寻找解决的‘方法’和‘验证’,这简直是绝配啊!”她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就这么定了!克服困难,也要让他们俩组队!强强联合,说不定真能给学校拿个重磅奖项回来!”

陈老师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显然对此仍持保留态度,但他也没再反驳,忙着去整理他那堆宝贵的竞赛资料了。办公室里几位老师又就细节讨论了几句,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为了“最优配置”而作出的、略带强制性的决定,将会在这两个性格与思维模式截然不同的少年世界里,掀起怎样的波澜,又将如何深刻地改变他们看待知识、世界乃至彼此的方式。

第二天早自习,教室里弥漫着朗朗书声和早餐食物混合的气味。班主任站在讲台前,等晨读铃声告一段落,拍了拍手,让教室安静下来。

“下面宣布一下本次‘学科融合创新大赛’的初步组队名单。”她拿起一张名单,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江宥礼,阮溪白,你们两位同学一组,参加本次比赛。希望你们能充分发挥各自的特长,精诚合作,拿出有分量、有创新的成果,为班级和学校争光。”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同学们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教室两个不同的角落——靠窗的江宥礼和中间区域的阮溪白——之间逡巡,带着好奇、探究,但也仅此而已。在大多数同学看来,这两个名字常年并列出现在年级红榜最前列的“学神”被分配到一起,似乎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如同最强的矛理应配上最坚固的盾。

唯有坐在江宥礼后排的宋柏简,几不可闻地、带着点玩味意味地“啧”了一声。他身材挺拔,肩宽腰窄,眉宇间带着一股属于竞技者的锐利与自信,是物理竞赛班公认的主力选手。他侧过身,对旁边同样准备投身竞赛的队友低语,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队友听清,又似乎“无意”地能让前方不远处的江宥礼隐约捕捉到:

“宥礼,你真要花时间去搞这个?”他的语气里带着熟稔的不解,“耗时耗力,性价比太低了。有这时间,我们都能一起刷完一本复赛真题集,或者多推导几个电磁学压轴题模型了。这东西,对竞赛、对高考,有直接帮助吗?”

江宥礼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笔尖在哲学笔记本的页脚留下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墨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了解宋柏简,知道他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纯粹地信奉一套极其高效的、目标导向的行动准则。在这套如同数学公式般清晰的准则里,一切与直接目标(竞赛获奖、高考高分)无关的活动,都是需要被严格优化、甚至剔除的“冗余”和“噪音”。他无法向宋柏简解释,有些探索的价值,恰恰在于其过程的不可预测与结果的非功利性,那是一种不同于竞赛排名的、内在的充实。

而在教室的另一侧,阮溪白也清晰地听到了宋柏简的话。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宋柏简那带着质疑表情的侧脸,又看了看前方江宥礼那挺直却在此刻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伸出食指,将笔袋里那支用来画图、削得恰到好处的2B铅笔,更加精准地推入了笔袋内衬的特定弹性卡槽里,确保它与旁边的自动铅笔、直尺完全平行。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他内心对秩序和确定性的一种无声确认,也是对外部干扰的一种沉默回应。

班主任拍了拍手,打破了这短暂的微妙气氛:“好了,组队名单就这样初步确定了。相关同学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开始接触、讨论,尽快确定课题方向,并在一周内提交初步构想。好了,准备第一节课吧。”

班会结束的铃声适时响起,人群如同退潮般从教室里涌出,带着各种喧哗声,流向楼梯口,或去小卖部补充能量,或去操场争抢宝贵的活动空间。江宥礼不疾不徐地整理好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将那本哲学笔记本仔细地放入书包夹层,然后站起身。恰好,几乎在同一时刻,阮溪白也合上了他正在浏览的一本英文版数学科普读物,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

两人在依旧喧闹的教室通道里,再次面对面。九点多的阳光角度更低,从东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在布满脚印的地板上清晰地交叠在一起,形成一个短暂的、沉默的复合图形。

“图书馆?”江宥礼率先开口,声音平和,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尾音带着淡淡的询问意味。他知道那里有他们需要的安静和资料。

“可以。”阮溪白点头,回应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像是对一个布尔逻辑问题的肯定回答,“午休时间。一楼东侧,社科阅览区。”他补充了精确的时间和具体分区,那是哲学、社会学书籍所在的区域,显然考虑到了课题可能的偏向性。

没有客套的“请多指教”,没有对合作前景的展望,甚至没有一个试图缓和气氛的、算是友好的笑容。就像两个来自不同部门、被指派共同完成一个项目的工程师,在初次对接时,只是高效地确认了会议的时间与地点,然后便各自准备。

他们一前一后,相隔几步距离,走出教室门,融入走廊里涌动的人潮。一个走向楼梯口,准备先去操场透透气,理清一下思绪;一个转向走廊另一头,似乎要去办公室请教老师一个竞赛相关问题。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思维也停留在截然不同的维度。

宋柏简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物理竞赛题集,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很快便沉浸了进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的世界,目标明确,路径清晰,像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不需要,也容不下这些看似“无用”的曲折与旁支。

而在远离教学楼的艺术楼方向,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和建筑物的阻挡,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一阵清越悠扬的古筝声。那音符跳跃、流转,带着些许古典的忧伤与空灵,像是某种未知的、超越文理分野的韵律与诗意,正悄然地、固执地浸润着这个看似平凡却暗流涌动的早晨。

江宥礼走向楼梯时,脚步不自觉地略缓,侧耳倾听那若有若无的乐声。那旋律让他莫名想到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此在”的沉沦于日常,以及那偶尔从日常中跃出、直面存在本身的瞬间。音乐,或许也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之思”?

阮溪白则在拐向办公室走廊的转角时,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但那乐声的波长还是触及了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自动化地,在脑海中辨别了一下旋律的节奏型,判断出其节拍稳定,频率变化符合某种数学上的周期性规律,仅此而已。

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思维停留在不同的维度,像两颗各自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球。

但一条无形的、由“学科融合”这一命题所编织的线,已经悄然抛出,将他们牵连在一起。一道名为“可能性”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复杂命题,带着它所有的变量与不确定性,悄然写在了他们青春书页的全新章节开头。等待他们的,是摩擦、冲突,还是超越与创造?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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