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分水岭(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九月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明亮,像一瓢融化的金箔,透过教学楼顶层那高大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泼洒进来。光柱中,无数微尘如宇宙星屑般缓慢浮沉,最终在崭新的、光可鉴人的浅色复合地板上,投下一个个边缘清晰、暖意融融的明亮光斑。空气里,混杂着多种气味:新印刷教材挥发出的、略带清苦的油墨味,同学们从漫长假期带来的、残留的慵懒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名为“选择”的张力。这张力弥漫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附着在每一粒微尘上,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这本应喧闹的重逢日,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与肃穆。

高二开学,文理分科。这六个字,像一道清晰而冷酷的分水岭,将原本混沌一片、充满无限可能的青春旷野,硬生生划出了两条泾渭分明、通往不同未来的河道。它不仅仅是一次课程选择,更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关于自我定位与未来道路的无声宣判。过去一年里,那些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的知识与兴趣,此刻都必须被梳理、被归类,被贴上非此即彼的标签,仿佛一种精神上的“断奶”,宣告着天真时代的终结。

江宥礼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是他特意挑选的角落,像一个安静的观察站。窗外的世界广阔,天空是洗过的蓝,一朵硕大、蓬松的云,仿佛凝固的思绪,停滞在天际线附近,一动不动。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摊在桌面上那本哲学笔记本粗糙的麻布封皮。封皮下缘,因为长期的翻阅和触摸,已经有些微微起毛,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旧意。教室里喧嚣鼎沸,是久别重逢的嬉笑打闹,是对新班级、新面孔的好奇打量,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耳膜。但他的周遭,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由静默思考构筑的屏障,将那些鲜活、热烈,却在此刻显得略显平面化的喧嚣,隔绝在外。

他的目光,像一架缓慢移动的摄像机镜头,带着一种疏离的审度,掠过那些谈笑风生的、追逐打闹的、或兴奋或忐忑的面孔。那些面孔年轻、生动,却似乎都沉浸在被分科这一具体事件所引发的直接情绪中——选文的在忧虑未来的就业,选理的则在讨论竞赛的难度——他们很少像他一样,去审视“选择”这个行为本身。最终,他的视线失去了焦点,越过窗框,落在那朵停滞的云上,仿佛要从那无言的白色团块中,读出某种关乎存在的隐喻。

“分科……”他在心里默念,舌尖抵着上颚,感受着这两个字带来的重量,“一种人为的、基于实用主义和社会分工效率的分类学。将原本庞杂、互通、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知识体系,如此粗暴地割裂开来,贴上‘文’或‘理’的标签,进而试图定义一个个尚未定型、充满流动性与可能性的灵魂。这本身,是否就是一种对萨特所言‘存在先于本质’的深刻悖逆?”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我们尚未完全“存在”,尚未充分展开自身的可能性,却要先被一个预设的“本质”——文科生或理科生的身份——所框定和限制。这难道不是一种本末倒置?

他轻轻翻开那本厚重的笔记本,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思想掠过页面的声音。他拿起那支惯用的黑色钢笔,笔身是沉实的暗色树脂,因为常年使用,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他拧开笔帽,露出明晃晃的铱金笔尖,然后,以一种近乎仪式的缓慢与郑重,在摊开的一页空白处,写下:

“选择即舍弃。文理分科,如同将一条原本奔流不息、蕴含无限生机与未知的江河强行分流,被告知此后风景殊异,永无汇合之期。然而,知识的源头,人类好奇心的水源地,是否本为一体?那被我们主动或被动作出的选择所舍弃的河道,是否会成为未来岁月里,时常萦绕心头的、干涸的梦魇?个体在被社会与教育体系‘分类’的同时,是否也主动或被动地参与了对自身无限可能性的、悄无声息的阉割?”

字迹清峻,瘦硬,带着一种与他十七岁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锐利,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在试图刺穿表象,探求其下的真相。他是哲学教授林静书的儿子,从小在成排的哲学典籍、晦涩的术语和永无止境的追问中长大。思考之于他,如同呼吸,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生存的本能。他并非抗拒或厌恶理科,事实上,他对物理学描绘的宇宙图景和数学的逻辑之美,怀有相当的敬意。他只是更痴迷于意义与本质的追索,那种在概念的迷雾中艰难跋涉,于山穷水尽处偶见天光豁然的瞬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的战栗与纯粹的愉悦,远胜于解开一道复杂方程所能带来的成就感。

在他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位置,阮溪白正对着一张摊开的、空无一字的A4草稿纸出神。他的坐姿挺拔,像一株生长有序的植物。与江宥礼那种内向的、仿佛要沉入自我意识深渊的凝视不同,他的大脑此刻正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屏幕上闪烁着无数符号、箭头和逻辑框图。他在进行建模。

他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2H铅笔,手腕稳定,线条精准,在纸的中央画了两个直径相等、部分交叠的完美圆圈。左边标注“L(文科)”,右边标注“S(理科)”。然后,他开始像填充数据库一样,在里面罗列科目名称。语文、数学、英语是核心基础,居于交集区域。历史、政治、地理归于左圈。物理、化学、生物归于右圈。

图形清晰,分类明确。这很好。但问题在于,现实的选择,并非简单的集合元素归类。它涉及到权重——各科成绩的量化比较、兴趣的模糊赋值;涉及到偏好函数——个人对未来生活方式、职业状态的隐性期望;以及一个最麻烦的,名为“不确定性”或曰“混沌”的扰动变量。这个变量,包含了无法量化的情感倾向、社会评价的潜在影响,以及那些在既定知识框架之外,偶然触动的、难以言喻的心灵悸动。

他微微蹙起那双形状好看、总是透着冷静理智的眉头。纯粹的理性模型,基于他过往的成绩分布数据和对未来主流职业路径的期望值计算,得出的最优解清晰地指向理科。逻辑链是自洽的,结论是高效的。但,在那个代表着“不确定性”的、模型无法完全覆盖的灰色区域,总有些闪烁不定的东西,干扰着他的判断——比如,某个深夜,阅读一本关于拜占庭帝国衰亡的冷门历史书籍时,那种超越时代、与复杂人性共情的心潮澎湃;或者,偶尔解出一道构思极其精妙、步骤极其复杂的物理难题时,那种仿佛短暂触摸到宇宙底层法则、与之连接的纯粹快乐。这两种快乐,性质迥异,却强度相当,都无法被简单地赋值、纳入计算。

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干扰,让他感到一丝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烦躁,仿佛一个本该完美自洽、闭环运行的严谨程序,在关键节点出现了一个无法定位、无法捕捉的微小bug,导致输出结果始终存在一个置信区间之外的偏差。

“喂,阮溪白,发什么呆呢?”旁边的同学,一个同样热衷于数学竞赛的男生,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沉思,“听说这学期物理竞赛班由‘陈阎王’亲自带,名额抢手得很,报名表都快被抢疯了!你这种大神,肯定早就内定了吧?”

阮溪白从自己的逻辑世界中猛地被拽回现实,眼神有瞬间的失焦,随即迅速恢复清明。他没有回答关于“内定”的调侃,只是将那张画着文理集合图的草稿纸,沿着之前画下的铅笔画痕,对折,再对折,动作精准得像是在完成一个标准的几何操作,最终将它折成一个边缘锐利的小方块,塞进了笔袋的夹层。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嗯,会报。”

他的回答简洁到了极致,带着数学语言特有的、摒弃一切冗余的效率。他是数学组组长沈墨老师的得意门生,逻辑是他的母语,公理化体系是他的思维框架。世界在他眼中,是由基本公理、推导定理和必然推论构成的宏大、精密且自洽的体系,他的乐趣与追求,在于寻找并证明其中那些简洁、优雅而深刻的规律。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课,在短暂的喧闹后正式开始。班主任是一位经验丰富、言辞干练的中年女教师,她站在讲台上,例行公事地强调着新学期的纪律要求、学习重点的转变,以及高二这一年作为“关键分化期”的重要性。她的声音平稳,富有穿透力,条理清晰。然后,在话题即将结束时,她话锋一转,引入了新的内容。

“同学们,为了顺应新时代对复合型人才的需求,促进大家的跨学科思维和创新能力,学校经过研究决定,本学期将特别举办‘学科融合创新大赛’。要求以团队形式参赛,每组二到四人,课题必须体现文理学科的深度交叉与有机融合,不能是简单的拼盘。最终成果形式可以是学术论文、详实的研究报告,也可以是具有创新性的实物或数字模型。学校对这次比赛非常重视,最终的奖项,尤其是高级别奖项,对未来的高校自主招生,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压抑着的骚动。有好奇的张望,有跃跃欲试的低语,但更多的,是一种不以为然的沉默。在高考这根无形却威力巨大的指挥棒下,时间与精力是稀缺资源,这种看似“锦上添花”、实则可能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的比赛,对大多数目标明确、只想在高考中取得高分的同学而言,其预期的投入产出比,显然太低,不具备吸引力。

然而,喧闹的教室里,有两个仿佛置身事外的人,眼神几乎在同一时刻,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江宥礼一直微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投向讲台上的班主任。“学科融合”?这个词像一颗形状不规则的石子,带着独特的重量,投入他那片习惯于沉思与追问的思维深潭,漾开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不同的知识体系,拥有不同的范式、语言和验证标准,它们真的能够在某个深层次上进行有效的对话吗?还是说,所谓的“融合”,最终只能流于表面的概念借用或简单的技术拼贴?如果哲学负责提供最根本的追问和价值的锚点,科学负责提供精确的验证和改造世界的方法,那么,它们真正的、富有成果的交汇点,究竟会在哪里?是否能在那个交点上,催生出超越单一学科视野的、全新的知识形态和认知图景?一种探究的欲望,像细小的火苗,在他心底被点燃。

几乎是出于一种智识上的本能共振,阮溪白的大脑也开始无视周围的嘈杂,进入飞速运转的状态。“交叉与融合”,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二选一问题,而是一个典型的、开放性的系统性问题。它意味着需要打破现有的学科边界,构建一个全新的、更高层级的、能够容纳并整合文理不同要素的模型。如何定义“融合”的程度?是概念的互释,是方法的借用,还是目标的统一?又如何建立一个具备可操作性的、能够量化或至少是定性评估其“创新性”的指标体系?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结构复杂的课题,其难度和吸引力,远超过解一道标准的竞赛难题。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虚拟键盘上输入一连串看不见的代码。

仿佛是某种无形的引力作用,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粉笔尘末和青春期荷尔蒙的空气中,无意间短暂地交汇。时间很短,或许只有一秒,甚至更短。江宥礼从对方那双总是清澈冷静、如同精密仪器的眼眸中,看到了熟悉的审视与距离感,那是他常在父亲那些专注于数理逻辑分析的学者同事们眼中看到的眼神,一种习惯于将世界对象化、进行冷静剖析的目光。阮溪白则瞬间捕捉到对方眸子里一种深彻的、似乎总在迷雾中探寻着什么根源性问题的光芒,那是一种类似于他偶尔翻阅某些存在主义或现象学著作时,所感受到的、难以完全用逻辑把握的深邃与缠绕。那光芒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吸引力,同时也带来一种模型失控般的轻微不适。

没有电光石火的戏剧性冲突,没有宿命般的敌意或欣赏,只有一种基于纯粹智识层面的、冷静的相互打量与初步评估。像两个不同领域的勘探者,在陌生的地域偶然相遇,仅仅通过一眼,就大致判断出对方所携带的工具与自己所熟悉的地形是否匹配。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各自移开了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从未发生。

他们认识。在同一个校园里度过了初中三年,父辈同在大学任教,圈子相近,从小在各种家庭聚会、学术场合打过无数次照面。但仅仅是认识,知道彼此的名字和大致背景,像两列沿着各自固定轨道平行行驶的高速列车,偶尔因为外部原因停靠在同一个站台,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望见对方模糊的身影,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深入的、轨道交错般的交集。他们是彼此生活背景板里一个熟悉的陌生符号。

下课后,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茶水与纸张混合的气味。阳光斜照进来,给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和试卷镀上一层暖边。语文老师,一位气质温婉的女教师,正端着茶杯,和班主任闲聊。

“这次大赛,我看好江宥礼那孩子,”语文老师语气带着欣赏,“他写的随笔和读书笔记,思想深度和文字力度,远远超过同龄人。让他来牵头做这种需要思辨的课题,再合适不过了。”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