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故事之五(第4页)
临时工嘻嘻一笑:“这是制度,凡是送给犯人的东西都要经过检查,预防里面放了毒、藏了钉子。我有责任保护犯人别出事。”
邵南孙强压怒气,跟他说理:“他们不是犯人,是演员:这里不是监狱,是京剧团。即便是监狱,也允许家属探监,看守也不能随便吃犯人的东西!”
“你咋呼什么,还想给我咬下去一截?”临时工有恃无恐,他的逻辑很简单: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家属决不会是红五类(工农兵学商),给坏人送饭的没有好人。他将怀里那把木制的大刀放下,用手把饭盒里的饺子一个个全掰碎揉烂。光这样做还嫌不解气,又“呸呸”地吐上几口睡沫。冲着邵南孙挑衅地说:“你乐意吗?”
怒气像酒精一样在邵南孙身上扩散开来,刚刚愈合的伤口被烧得生疼:“你一个临时工就这样胡作非为,摸着心口想想,你不给自己积点德、留点后路吗?把饭盒给我!”
“好吧,饿他们几天你就会老实点了,就知道我的唾沫也是香的了……”
邵南孙夺过饭盒使劲向临时工的脸上砸去,然后调头就走。身后响起急促的哨音,西边的一排平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骚乱,一些手持步枪或棍棒,头戴黄色硬塑头盔的武卫队员陆续冲出屋子,叫骂着,打听着:“出了什么事?”
“他妈的,老子睡得正香……”
那个临时工跑过来,从后面抓住邵南孙的衣领:“这小子想冲排演场,要把那些黑五类都抢走!”
有人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临时工:“就他一个。”
“嘿,你他妈的真是笨蛋!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人们骂骂咧咧地有点泄气。
邵南孙心里也一阵发慌。他还没有完全复原的身体,可再也经受不起一顿棍棒了。而眼前这群狂徒显然是以打人为职业的,借打人寻开心,以打发丧失了理智的生活。他们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一个人打个半死,或者打死,挨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无处申诉。强暴就是公理,他们在公然奉行动物世界的原则——弱肉强食。邵南孙看着渐渐逼近自己的打手们,大部分是生脸的,他只认识其中的一两个人。他没有力气跟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抗争,强者可以不讲理,他处于这种十分不妙的境地,却只有靠说理来自卫。不能强硬,也不能太丢人,趁他们的棍子还没打下来的时候,他仍旧对着那个临时工大声说:“你编瞎话都编不圆。让大家看看,我单人独马,又是个刚从医院溜出来的病号,怎么能冲排演场?光脑袋往大门上撞?你们看,我这脑袋横竖缝了二十一针,伤口还没有消肿呢,自来找死?现在有抢军帽的,抢商店的,抢官做的,我又不是疯子,抢那些牛鬼蛇神’干什么用?”
打手们看看他那个吓人的大脑袋,一溜溜疙瘩,一道道伤疤,岗子棱子,四角五方,通红紫亮,一个个都笑了。党得这个家伙挺有意思。有人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个团里的勤杂工,平常就在排演场的后台呆着。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回来拿顶帽子,在门口正巧碰上了花啸天的老伴来送饭,就托我把饭盒交给花啸天。这位同志不让我进去。那也没关系,我把饭盒给了他,请他转交。他打开饭盒一看是饺子,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了。光吃还不算,最后把人家的饺子都给掰碎了,往上面吐了好几口唾沫……”
打手们哄地一声笑了:“这是给饺子加点佐料,省得蘸醋吃了。”
连那个临时工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他不愿意谈邵南孙用饭盒砍他脸的事。他认为抢吃别人的饺子和往饺子上吐唾沫并不丢人,要是讲出自已脑袋挨了人家一饭盒,油渍麻花的饺子馅和唾沫星子粘粘糊糊沾了一脸,那可就太现眼了!他不提,邵南孙自然更不会提,只是不断用眼角扫视着二楼的每一个窗户,希望花露婵能听到他的声音,站在窗前让他看到她。他不知她被关在哪间屋子里,也没有看到哪一个窗前有人影晃动。
也有的说:“崔明这小子真不是玩艺!”
“吃饺子撑的,一惊一昨,没事找事。”
……
打手们抱怨着,陆陆续续回房间去了。邵南孙拦住一个年纪稍大、看上去面目较为和善的人。“同志,你们这文攻武卫队里谁是头儿?我是单身汉,好多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放在工具箱,就在排演场后台的大化妆室里,能不能让我进去拿点东西?”
身后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可以。不过你进去以后就不能再出来了!”
是杨忠恕。这才是冤家路窄一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邵南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能不说也有着杨忠恕的一份功劳。他永远不会忘记“造总”宣布成立的那个阴冷的晚上,黄烈全骄横的面孔,杨忠恕带着毒刺的目光,似毒蛇一般在他身上纠缠不休的棍棒……这一切又在他以后的恶梦里反复出现过!
奇怪,像杨忠恕这样曾经是个很老实的小伙子,被公认“扮相英俊的小生”,如今让人看一眼就起戒惧之心。目光阴森森,说话声音不高,却像咬着牙帮骨一样声势凶狠,从牙缝里丝丝冒着凉气。他打量着邵南孙,邵南孙也看着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邵南孙连半句也不想说。不说话就是最大的蔑视。在这种沉默的对峙中,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令人寒战的怪笑,他明知没有好,索性豁出去了!眼里似乎根本没有杨忠恕这个人,有一种保持尊严的威势,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自制。前些时他是挨打的,杨忠恕是打人的;现在他是失意者,杨忠恕是胜利者;他处于被动的危机四伏的境地,杨忠恕则占据着主动进攻却又能稳操胜券的有利地位。但是,杨忠恕内部的力量开始动摇,心理上的道德杠杆失去平衡,就连邵南孙那尖锐凌厉的面孔一下子也变成一种证据——是杨忠恕的罪证,而不是胜利的象征,像钢铁一样冷酷有力,让他感到头疼,在气势上他反而显得比邵南孙差劲了。这一瞬间,他们的力量对比忽然发生了变化。邵南孙还有什么可怕的,什么也都丢了,精神的和物质的,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而杨忠恕就不一样了。他是成功者,要当主演,要当团长,他的负担多,顾虑自然也就多了……
“站住!崔明,把他关起来!”
“他,不是勤杂工吗?”临时工有点晕头转向。
杨忠恕又露出那种毒刺般的微笑:“他是修正主义的黑笔杆子,写过大量毒草。还是牛鬼蛇神的走狗、保皇派。凭这两条就应该叫他进牛棚,好好反省检查,接受群众的批判!”
邵南孙没有反抗,似乎是求之不得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排演场。三百瓦的大灯泡昼夜亮着,像个滚烫的太阳吊在脑门上,为的是日夜不停地给花露婵和方月萱消毒。她们心太毒,在舞台上又放毒太多,毒害了千百万革命群众。她们心里黑暗,害怕太阳,仇视光明,就要用强烈的太阳光连续不断地照射和透视她们那阴暗发霉的心灵。“天上一个太阳,北京一个太阳;天上的太阳照身上,北京的太阳暖心房”—天上的太阳有升有落,有阴天下雨,还分春夏秋冬,人们对真实太阳的感党也不一样:夏天的太阳太热,冬天的太阳就有点可爱了,春秋的太阳则不冷不热。“北京的太阳”毕竟是一种聪明的比喻,对人的生理并无直接的刺激。而用一根粗电线吊在这间九平方米房子正中央的(没安在屋顶上,也没装在墙壁上,恰好在屋顶和地板,南墙和北墙,东墙和西墙正当中的空间)三百瓦大灯泡,却是一个永远不落的热度很高的
“太阳”。电门和窗户都被造反派用木板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防备她们万一心里想不开,做出自绝于人民的蠢事,触电门或跳楼。燃烧起革命**的造反派们,时时、事事、处处都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但他们也有一点疏忽,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是不能自杀的,顶多摔个小腿骨折。她们要想触电,不必去捅电门,把三百瓦的大灯泡拧下来,将手指伸进灯口里即可毙命。只是花露婵和方月萱没有这种常识。
花露婵头昏眼花,恍惚迷离,几乎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感觉、对白天和黑夜的感觉、对色彩的感觉,眼前老是一片通明,金星乱闪,看什么都是亮晃晃的。纸是白的,笔是白的,黑水也是白的,连脑子里也是空空****一片模糊的白色,身体被蒸发干了,变成一撮干粉末。她通身再也榨不出一点水分,右手写不出一个字。任杨忠恕或打或骂、或批或斗,她的检查书是无论如何交不上去了,连照抄以前的检查也办不到。以前她检查了些什么全记不得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方月萱躺在对面的木板**,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团一团的烟雾像固体那么沉重、压人,塞满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空间。烟雾在屋顶变幻出各种狰狞可怖的形象,把方月萱本人也吞没了,仿佛只剩下她灵魂的一个鬼影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她甚至有几分羡慕方月萱。方月萱身上没有她这股沉重劲,心里也没有她这么多负担:事业正要进入辉煌的阶段,由于命运的安排,也是她的天赋所决定,选择了唱戏作为自己的人生。她有令人羡慕的才华、姣美的容貌和身段,成功和荣誉,真挚的感情,她拥有别人渴望得到的一切。这是她的优势,现在恰恰成了她不利的条件。唱戏就是她的生命,她正在接近人生最灿烂的巅峰境界。突然一次大雪崩,从峰顶跌进万丈深沟!
在她被关进隔离室之前,不断听到坏消息,戏曲界的那些泰斗、大师、老前辈,这个投湖了,那个跳楼了,有的死在批斗台上,有的死在牛棚里。即便暂时还活着的,跟艺术也要彻底分手了!多少年来,她一直坚持四点半钟起床练功。被关进隔离室的前一天也未间断,就在自己那间破屋子里练腰腿功,爸爸还端着装满了酒的小茶壶坐在**监督。有时关严窗户和门,妈妈在门外点炉子做杂活,实际是放哨。她在屋里蒙上两床棉被喊嗓子,偷偷地唱一段自己喜欢的曲调,为的是不让嗓子锈死,不使功夫荒废。也算是给自己来一点精神调剂,来一点安慰和鼓励。没有幻想,没有希望,人的生存就没有意思了。
自从她被关进隔离室成了一名囚犯,而且还有个对头冤家方月萱,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在监督着她,她生活的信仰和希望突然垮了,变得无比孤独的纤弱。什么还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呢?她的躯体昼夜二十四小时都在灼热的强光炙烤之下,而她的心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和绝望面对面僵持着。在恐惧的重压之下,她的心渐渐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在丧失希望的极度悲观和郁闷之中开始自暴自弃……
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和某种不利条件。以前花露蝉瞧不起方月营的地方,现在恰恰成了方月萱的优势。她跟丁介眉明铺夜盖,丁介眉倒霉了,她写份检查,反戈一击,似乎就一刀两断了。她跟武班侯也有一腿,现在武班侯被关了起来,好像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多么干脆,多么轻松的生活,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哪像花露婵,爱上了就放不下,可她的爱又给双方带来什么好处呢?几乎要了对方的命,现在也成了她心里的一个沉重包状,互相担惊受怕,却没有指望能够团圆。与其爱不成,真不如当初不爱!你可以说方月萱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她却得到了男女间的欢乐一一轻松愉快的、没有责任和烦恼的欢乐。她的情人都是能用得着的。看来,人世间只有永久的利益,哪有永久的朋友?以前丁介眉、武班侯就给她帮过大忙,现在杨忠恕是不是也在暗中为她做劲?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满不在乎呢?
尽管如此,他那种“跳槽”的举动还不是不可以理解。一个演员不满足于只当个有帮有带的配角,想挑大梁、压大轴,也是人之常情。当演员,靠身上的功夫,靠自己的真本事,身怀绝艺,谁敢小瞧?靴包一夹,走遍天下。有的人身上功夫差点,献礼又献体,像方月营那样,不也可以当上主演吗?杨忠恕拜一个大演员为师,想靠名师提携进入主角的行列,也是一条途径。他突然跟她翻脸,去给方月萱配戏,还不是看到那边人多势大,又有丁介眉作靠山?尽管手段卑鄙,丢尽人格,在文艺界也不光他一个人这样干过。但是,他借着造反官报私仇,把邵南孙往死里打,把自己往死里整,这就太狠毒了。真是小人一个!政治运动又偏让这样的小人得势,如今自己的命运也掌握在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