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故事之五(第3页)
连杨忠恕也没有想到,武班侯会把拜师仪式搞得那么隆重,那样气派。当地文艺界的名流都来了,丁介眉亲自讲话,把武班侯捧上了天。武班侯威风十足地坐在上座,令他行跪拜大礼,他给自己的爷娘老子也没有像这样正而八经地磕过头。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也是堂堂五尺汉子,当着这么多人给另一个演员磕头,他又不是自己的祖宗,用得着这般低三下四吗?
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拜武班侯为师的消息成了戏曲界的一大新闻,报纸上登照片,文人们就此作文章,好生热闹了一阵。他的身价自然跟过去不一样了,“武班侯的徒弟”——这块招牌对他还是很有用处的。他花了五百多元钱,买了人参、鹿茸、田七等贵重滋补药品和一台高级收音机孝敬师傅。武班侯大模大样,确实给他说了几出戏,他至今不忘。行当不能代表人物,更不能用行当代替人物;演员最忌定型化,一旦定型化,就到此为止了。——武班侯的这些话启发了他,他决心突破武小生这个行当的局限,向文武全才发展,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多面手。
手多了,就成了千手千眼佛,神通广大,手一伸出来就有神奇的玩艺儿,这多好哇!
现在,他杨忠恕成佛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他鼓动黄烈全到文化局去夺权了,京剧团的大权实际上落在了他一个人的手里。他想当官,搞政治就要夺权,不为了掌权造反干什么?但是像他这种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人,在中国的政治运动中赌博是很不牢靠的。他不想放弃唱戏,要利用手中的权力,把自己扶上京剧团第一主演的金交椅,那就保险了。
院子左侧的平房里有一间他的办公室,那是明的。在排练厅的楼上他还占着两大间房,这是暗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有他和一个叫崔明的临时工,掌握排练大厅的钥匙,外人进不来。一间是过去武班侯的休息室,现在改成了他杨忠恕的“行官”。通过暗门进去原是一间大会议室,现在是他的练功房。让那些俊小子去胡闹吧,他每天至少要练两小时的功,有朝一日重登台,定让内行外行都大吃一惊。人格、名声、道德都可以丢,艺术不能丢!这也是武班侯的信条。他学武班侯真是学到家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和好笑……
他嗓子眼发痒,真想亮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喊几声。要过瘾还得唱老戏,他小声唱了一段《吕布与貂蝉》:“那一日在虎牢关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兄弟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挺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舞双创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洋。直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他走起“太极图形”,追逐想象中的花露婵。花露婵就是他的貂蝉,飘飘甩甩,在前面引逗着他。他精神亢奋,练得越发起劲。
他满可以叫崔明到旁边的屋子里把花露婵叫来,陪他练功或者任他所为,谅她也不敢拒绝。但花露婵不同于方月萱,将来要做他的正牌夫人,不能光征服她的肉体,还要征服她的心,现在还不到时候。她早晚是自己的人,现在已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怕她飞了不成?要狠狠地整治她,打掉她的傲气,让她知道爱上邵南孙是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把她折磨够了,让她求饶,再给她点小恩,这叫恩威并重。这样才能把她拿得匍伏在地,将来绝对听他指挥。
这是不是太狠了,太缺德了?
在政治上只有利害,没有感情。如果现在就对她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将来要娶她,那只会坏了自己的大事,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万不可让人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伸开五指想抓什么,把自己真实的目的隐裁得越巧妙越好。用轻蔑的眼光,铁和血的手段来对付所有的人,他们就不会怀疑你对一个女“蛇神”还抱着一种隐秘的感情。
其实,他现在急于要算计的不是花露婵,而是他的老师武班侯。有武班侯在,他在京剧团就永远挂不了头牌……
凡运动都有创造,革命更有其特殊骇人的美。一个巨人的巨型塑像,赫然矗立在京剧团的院落中央。邵南孙吓了一跳,赶忙跳下自行车,他顿生敬仰之情。在这高扬着手臂的巨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渺小、可怜。因为有了这顶天立地的塑像,四周的房子显得低矮俗气,本来很大的院落显得狭小拥挤。这是心理上的原因,还是感觉上的错误?真是奇迹!而任何创造灵感的产生都是奇妙莫测的。塑像是按照如下的公式建造的:
“7。1+5。16=12。26”
7月1日是党的生日,5月16日是“**”的生日(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进行无产阶级**的“通知"”),而这两个数字的和,正与领袖的生日一一12月26日相同。老人家自己也承认自己一生干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把蒋介石赶到一个海岛上去了,这可以理解为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第二件大事是发动了“**”。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它是伟大的奇迹。这奇迹又激发了雕塑者的创作灵感,把底座建成七米一高,塑像本身高五米一六,加在一起正好是十二米二六。伟人的生日也是伟大的,他一定会选一个不平凡的时刻到这个世界上来。倘若领袖是在一月或二月出生的,那塑像岂不是太矮了点?当然,这个日子比起顶峰的“12。31”(12月31日)还少了五公分。这也可以理解为领袖的伟大谦虚。在领袖生日那一天领袖的巨型塑像落成并剪彩揭幕,这一创造轰动全国,各地纷纷仿效,成为福北造反派的骄傲。具体提出这个公式的天才是谁呢?大家只知道这件奇迹,却无人知道奇迹创造者的名字。也许这位天才并不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说不定还是个“臭老九”。不便公布他的名字,更不能宣扬他的事迹。否则,立下这等特殊功勋一定会成为名噪全国的英雄。
跟大街上的气氛截然相反,京剧团里冷冷清清。没有火药味儿,没有呼喊叫骂声,也没有人挥舞刀枪棍棒。邵南孙在院子里站了一阵竟没有碰上一个人,甚至也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要说现在正是“风雷激”、“云水怒”的大时代,就是在不搞运动的年月,一走进京剧团就像进了戏院子一样热闹。吊嗓的,拉琴的,练功的,翻跟头排戏的,吵得人耳根子疼。这种反常的平静更使人不安,让邵南孙头皮发痿。他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京剧团占据的是一块风水宝地。以前这里是一个靠开采钨矿发财的资本家的宅院,现在跟文化局只一墙之隔,过条马路就是令人羡幕的地委大院。两旁是飞脊流檐的老式平房,作办公室用,冬暖夏凉,正面盖起一幢两层小楼,下面是排演场、化妆室,二楼是演员的休息室、练功房等等。邵南孙是团里的勤杂工,有戏排练的时候他在前后台忙乎,无戏排练就躲在排演场的化妆室里,京剧团里没有一间房是属于他的办公室。两边的平房大部分已被造反派占用,邵南孙此时可不想看见这些风云人物的白眼,他推着自行车向塑像后面的排演厅走,想进去寻找关押花露婵的地方。恰在这时候从排演厅里晃出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那脸上也竭力做出凶神恶煞般的威严。邵南孙却感到滑稽难受,京剧团里就那么儿十个人,没有相互不认识的,这是谁呢?拿着贵重的道具装腔作势,不伦不类!
“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还没等邵南孙开口问他,年轻人俨然以主人的身分先发问了。
“我是团里的。”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是谁?”
“我是你们团里请来的临时工!”年轻人傲慢地撇了撇嘴,那神色不像临时工,倒像是团长。
“临时工?”邵南孙大惑不解,“这种时候还雇临时工来干什么?”
“嘿,该我们干的事多了,看守牛棚,触及当权派的灵魂,教训那些不老实的牛鬼蛇神。你们这里的演员只会放毒,搞运动还得靠我们无产阶级!”
打手!雇临时工来打人,当看守,这一招儿太阴毒了!临时工是外人,跟京剧团的人没关系,没感情,打完人白打,拍拍屁股走了,没处找号去……邵南孙抑制不住心里的厌恶,脸色突然变了。
临时工把大刀一横:“快说,你到底是谁?来干什么?”
“我是团里的勤杂工,有人托我给花露婵送饭。她在哪里?”
“关在楼上,把饭交给我吧。”
“我要看看她,家属有话托我带给她。”
“不行,这是规定,任何人不许见!”
邵南孙知道硬来不行,就改变了口气:“好吧,我不见她。但我要上班,我的工作岗位就在排演厅的后台,让我进去。”
的那哥儿几个出来不把你打个半死才怪哩!”
“花啸天是不是也被关在后台?”
“不错。”
邵南孙只好从书包里拿出饭盒:“一盒给花露婵,一盒给花啸天。”
临时工打开饭盒,“嘿,又是饺子,花啸天的老婆包饺子真棒!”
他捏起一个饺子扔进自己的嘴里,“好香,还有点热乎哩……”说着就又拿起一个——
邵南孙一惊:“你怎么随便吃人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