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故事之三(第3页)
“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全国知名,也该成个家了。有四十岁吗?”
“四十一。”
“还很年轻嘛,正是好时候。别再等了,反正花露婵也不能还阳了,算她没福气,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我常年在荒山野岭与毒蛇为伍,哪个好姑娘愿嫁给这样的人?”
“只要你开口,好姑娘有的是!再说你很快不就调上来了吗?”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的事业、我的根基、我的兴趣和生命的位置都在铁弓岭,回到福北能干什么呢?”邵南孙的脸有点发红,他并未放开酒量痛饮,由于昨天夜里没有睡觉,今天的情绪大跌大涨,悲喜俱有,他感到头有点晕,“现在,我宁愿跟蛇打交道,也不愿与人为伍。有毒的蛇都不难对付,而人是最难打交道的。我可不想在后半生再遭第二次遭送……”
佟川很讲究养身之道,他的养身秘决之一就是“生气不喝酒、情绪恶劣不用餐”。他喜欢在吃饭的时侯高高兴兴,气氛亲热融洽,能使食欲大振,也更能品尝出珍馐佳肴的滋味。他发现邵南孙的情绪很阴沉,便试着扭转了话题:“南孙,现在你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找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的蛇园,你的研究所。”
“非常欢迎,请恒秋同志和佩茹同志一块去。我请你们吃真正的山珍野味。比如‘角怪’,是世界上最稀罕的动物之一,像长着一对黑刺的青蛙,却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对人大补。各种飞禽走兽的肉就不用提了,压轴菜是用五步蛇和童子鸡合炖的龙凤汤……”
“吓死人了,你再说我就要噁心了!”夫人表情夸张地摆动着手里的筷子。她身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青春的露珠,她老想把这露珠变成美丽的霓裳。不论在她有意摆出的尊严中,还是在她天生的热情里,常附有一种残留的艳冶。
“恒秋同志,毒蛇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可怕,它是人类的好朋友。蛇比猫更能抓老鼠,一条蛇一夜能吃好几只鼠。蛇的全身都是宝,蛇皮是工业原料,能制皮革、乐器、皮带和女人用的各种提包。蛇肝、蛇蜕是中医良药,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蛇涎,是专治脑血栓、麻风病的灵丹,国外正在研究用它治癌症。五步蛇是高级营养滋补品,人体必需的八种氨基酸它身上都有,吃五步蛇能缺啥补啥……”
佟川轰然大笑:“这家伙,谈起人来皱眉头摇脑袋,一肚子怨恨。谈起蛇来眉飞色舞,你最好像许仙一样也娶个蛇仙当老婆,还能再写一出《青蛇传》。”
邵南孙也笑了。这时保姆走到他身边,请他去接电话。他感到纳闷,有谁会在这时候找他呢?他感到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机离席,便向女主人的盛情表示了谢意,到客厅接电话。对方一报姓名,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了,便吓唬吴性清:
“那是五步蛇,又叫棋盘蛇,是铁弓岭所有毒蛇中毒性最大的。你当然也知道它这个名字的来历,被它咬伤,不出五步便会倒地毙命。它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穷凶极恶,千万不要惹它!……没关系,人不触犯它,它不会伤害人。你们要是动花圈,出了事情我可不管!
“我不管今晚是谁演出,我是山里人,又是花露婵的亲属,按山里人的规矩,在花圈上拴毒蛇是防备小鬼抢夺,也是对亲人最隆重的祭奠。我要求露婵的遗像和我送的花圈、花篮,在红楼剧场供奉三天。让观众看看她,想想她,也是对她的纪念。她生前多次在红楼剧场演出,难道剧场和同行们对她连这点情意还没有吗?活着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据大舞台,她暂时占一块墙角还不可以吗?”
他不容吴性清再讲话就把话简撂了。
书记夫人殷勤地跟过来,劝邵南孙再回到饭桌上去喝点汤。邵南孙声称已经吃饱,非常感谢女主人的盛情款待。
“你几乎什么都没吃,怎么就饱了?”夏恒秋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邵南孙,世界上还真有这般专情的男人。女人的小心眼儿勾起了她对花露蝉的妒忌和憎恨,哪怕对方是个死鬼。就在这间大厅里,她曾为佟川和女演员们的关系撒过多少次大泼。
她装出无限同情的样子:“你何必为了花露婵这么折磨自己,其实,她就是活着也配不了你。”
夏恒秋的神态引起邵南孙的警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跟你相好以前就不是什么大姑娘了,你值得吗!”
“您说什么?”邵南孙头上挨了一棒槌,通红的眼晴死死地盯着夏恒秋,恨不得撕烂眼前这个女人充满鄙夷神情的白脸。她甜甜地笑了:“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花露婵是个演员,跟师傅学艺要献体,巴结领导也要献体……”
“你也是个演员!”邵南孙怒冲冲没有跟佟川打招呼就摔门而去。
邵南孙离开地委大院,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原想借花露婵追悼会的影响,请文化局开个证明信,去福北监狱提审李鹏万、黄烈全,如果不能当面审讯,也要通过公安人员了解他们在花露婵身上作孽的事实。他还想找杨忠恕和方月萱,这两个家伙,也会知道一些花露婵被害死的真实情况。不过,他们对他肯定会怀有戒心,也许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妒忌,瞧不起他这个至今还是货真价实的“蛇神”。他以现在的身份找他们,他们会说真话吗?刚才夏恒秋那几句话不啻是五雷轰顶,难道花露婵也会骗他吗?不管怎样佟川的话给了他新的启示,为了给花露婵报仇,为了让敌人活得不痛快,他必须往上爬!等到他的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一公布,如果能像佟川说的当上地区文化局的副局长就更好,他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跟这些戏子谈话,杨忠恕和方月萱会趴在地上舔他的鞋。
他改变了计划。可今天下午干什么去呢?他应该回宾馆好好睡一觉,他让司机在福北宾馆订了一套最好的房间。他的脑袋也确实有点昏昏沉沉,可是他不想睡觉,他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无论躺在多舒服的**也睡不着。今天他不能想别的,只能想花露婵。应该到所有跟花露婵有过联系的地方一哪怕是只留下过她的脚印或其它一点什么痕迹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凭吊一番,回忆一番。他不相信夏恒秋的话,这个女人不过重复了“**”中对花露婵的诽谤。花露婵不是凡人,她身上没有一点黵儿……他没有回宾馆叫醒司机,想一个人步行,孤孤单单地回味过去的一切。
他来到花露婵的家,在这个小巧玲珑的四合院里,埋藏着许多他最痛苦、最难忘的回忆。只有当花露婵被打成“黑帮”之后,他才能够走进这个小院,看望她,帮助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成了这座院子的主人。他不胜惆怅,愤然离去。像这种能勾起他满腔愤慨和深刻痛苦的地方还有好多,京剧团关押花露婵的牛棚,贴她大字报的土墙,批判她的高台、广场、院落……邵南孙不想再去看这些地方!
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引起他甜蜜而快乐的回忆?他和花露婵这样生死不忘,当然有过超越生死的热恋,享受过巨大的爱情欢乐,应该去寻找这样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很多,强烈而又深刻。爱情的产生也像生命的诞生一样,爆发的阶段最新鲜最神秘,幸福得浑身战栗。他的生命应该说是从获得了花露婵的爱情之后才开始,那里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就像刚出生到人世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生气勃勃……可惜,他们享受这种欢乐的时间太短暂了。惟其短暂,才更加珍贵!可惜这样的欢乐大都失落在外地,因为他们在福北没有条件经常幽会……
他记起来,那次花露婵从外地巡回演出回来,他们相会在星龙公园的假山后面。对,去星龙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