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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故事之九(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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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只能在夜里才能躺下,而他的全部路程是两天一夜,真是活受罪。他睡下铺,对面是个老教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开会,由夫人陪伴,大概夫人的车票不能报销,买的是硬席票。早晨老教授还没有起床,夫人就过来照顾他,晚上伺候他睡下夫人才走,看上去夫人的年纪并不比教授轻,身体却显得比教授硬朗得多。整个白天,老夫妻俩就在那张铺上过日子,一会喝水,一会吃零食。教授口福好,胃口也不错,脾气开朗,诙谐多智。两口子有说不完的话,夫人常被逗得哈哈笑。当两口子说累了,笑累了,吃足了,就让夫人躺下睡觉,教授端起一本书坐在夫人头边当守护神。他们那种相亲相爱的样子真叫邵南孙眼馋,他猜测人家一定是结发夫妻,他不好意思看他们,也不愿听他们的悄悄话。只有一点不理解,老教授想必不缺钱花,为什么不给老伴也买一张软卧票,何必这么轮班睡一个铺位?

睡上铺的两个人是军队干部,看样子级别不低,不苟言笑,不看对面那一对幸福的老夫妻,也不答理邵南孙,两个人却理所当然地坐在邵南孙的铺位上谈自己的事情,不到熄灯时间,不回到他们的铺位上去,真是严格遵守作息制度的标准军人。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邵南孙非但不是什么首长,而且在这个软卧车厢里又数他最年轻,为什么反倒买着了下铺?也许人家把他当成了搞长途贩运的暴发户。他真想跟两个首长中的一个对换一下铺位,一看人家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坐在角上,脸朝窗户,数着路基旁边急速闪过的电线杆子……

土地愈见干黄和焦枯,大片大片的荒废着,不知为什么不种庄稼?也许是种了也不长。偶尔有麦田从眼前闪过,那麦苗也像老人的头发一样干赤糊拉。惟独三三两两在田间劳作的年轻人,穿着甚是鲜艳,给黄色田野增加了一点生气。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光秃秃,灰糊糊,全是石头,寸草不长,没有一点绿色。有时腾起一片烟尘,响起隆隆炮声。邵南孙立刻觉得身上燥热,口里发干,便端起茶杯喝了口凉茶。他想起了自已的铁弓岭,那才叫山,虽然也有石头,但石头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长着大树、青草和野花。不可想象:这里的山上竟不长植物,像一片没有生命的死山,没有绿色和水,这里的人怎么生活呢?

他忽然想起了崔明,自己此行似乎有点莽撞了。应该先到崔明的老家去一趟,他若复员了呢?自己千里迢迢地跑来,倘若扑个空,可太冤枉了。

他此刻意识到,自己匆匆忙忙地离开福北,不单是为了找崔明调查花露婵的死因,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想离开福北,散散心,清醒一下头脑。他在福北的日子过得太热了,名誉、地位、房子、女人等等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他都有了。要知道,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有谁喜欢冷寂呢?倘若是坐在火山口上似地那种热乎乎,自当例外,那种热可受不了!他在福北享受的是哪一种热啊?为什么他不快活呢?那些女人带给他的只是暂时的刺激,别人的颂扬、笑脸也只能满足他一时的虚荣心,热闹过后,他骨子里立刻会感到冰冷。他一路上闷闷不乐,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东西。按理说他的脸已经正过来了,仇也算报了(只不过对有些人不是自己亲手报的仇,不那么痛快),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究竞还缺少什么呢?为什么没有胜利者那陶醉般的欢悦?

他在福北那种表面上的热热闹闹,跟对面那对老夫妻的欢乐在质量上是无法相比的。他失去了宁静,失去了真情,失去了真诚的欢乐,失去了生活中最充实的东西。他现在依靠的资本并不是文化局副局长的头衔儿,而是他自己创建的蛇伤研究所和那几部被人吹捧了一下的作品。若如此热闹下去,丢了根据地,写不出惊人的新作,一旦老本吃光,又当如何呢?一道寒意掠过他的脊梁。

然而更叫他感到有槐的是,现在想起花露婵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那种阵发性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也减弱了,正像一个他最不佩服的哲学家所预言的一样——他也具备一般人所具有的伟大本能:那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逃避自我反省。他不是老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已那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吗?人生的成功并不等于自己就得到了新生,反正他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不完善了,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再得到净化了……

广播员的声音突然吓了他一跳,麻姑屯车站到了,这是他的目的地。好在他只带着一个手提包,急忙收拾一下,向教授夫妇点头告别,没有理会那两位部队首长,急匆匆出了车厢。麻姑屯车站很小,下车的人也不多,车站工作人员都懒得检查他们的车票。邵南孙猜测,这么小的车站为什么级别那么高?连特别快车都要在这儿停一下?可能跟一七七部队有关。他去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老年人问路,不待老年人张嘴,周围有好几个本地打扮的人抢先给他指点方向:“向西顺着一条公路走十几里地,翻过几个土丘,就是一七七部队的营房。”果然不出所料,一七七部队在这一带大概是尽人皆知,他不必担心会迷路。只是没有公共汽车,完全靠两条腿走这十几里地。他对自己的腿还是有信心的,爬山走路全不在乎!

没有走出去多远,邵南孙就尝到这秃山光岭的味道了。路边没有一棵树,连那些稀落落的野草都被太阳晒得发鷔,时而有军用汽车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黄土。干燥的热风像火一样灼人,他那习惯于湿润气候的皮肤简直要被吹裂开来。将近中午,阳光愈发肆虐,像铁钳子一般夹着他的皮肉。已经走出了一个多小时,还看不见营房的影子。鬼知道当地人说的十几里路到底准确不准确?

前面又一座秃山,公路绕山拐弯了。山脚有一棵大柳树,孤零零的,绿荫如盖,大树旁边还有一间石头房子。邵南孙紧走几步,想到树底下歇一会儿,再打听一下有没有近路可走。早有几个过路人坐在树下乘凉。大柳树长得十分壮观,十几条粗大的根须拔出地面,紧紧拥抱着底下的泥士,**着的部分已被乘凉人的屁股磨得光滑发亮,树干粗如牛腰,枝叶繁茂。真是奇怪,别处一棵树没有,它却长得这般旺盛!石头房子是一家私人商店,一位大嫂笑着跟他说:“同志,喝汽水吗?”

“唉,像我们这老实巴脚的人,小打小闹,能赚多少钱!不过是给大伙预备个方便罢了。”大嫂欢眉笑眼,神色爽朗,“你吃点杏吗?新摘下来的,保证不酸。”

邵南孙嘴里想吃。柜台里放着一堆核桃大小的黄杏,甚是馋人。只是没有水洗,他不敢入口,只好摇摇头。在交还汽水瓶子的时候,他向大嫂问路:“从这里到一七七部队营房还有多远?”

“七八里地。”

邵南孙咂咂舌头:“还有这么远!有没有一条近路?”

大嫂说:“小路要爬山,能近三里地。”

邵南孙高兴地说:“我也是从山里来的,不怕爬山。”

热情的大嫂走出石头房子为他指路:“从我的房子后面上山,看见那座崔班长坟了吗?在坟旁边有条小路,一直向西,过了山就能看见营房。”

邵南孙道了谢,抄近路上山。走了没多远,果然看见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坟墓,他膘了一眼,心里陡然一惊,基碑上刻着“崔明班长之基”几个字。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了再看,果然是崔明的墓,旁边还刻着“麻姑屯大队全体革命群众立,一九七六年三月廿日。”为什么老百姓要为一个战士修墓?其中定有缘故。

邵南孙转身又跑回柳树底下,大嫂一见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同志,你怎么啦?”

“那个崔班长是福北的兵吗?”

“哎呀……反正是南边的人。”

“他是怎么死的?”

“同志,这说起来可话长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是他的老乡,这次专程来看他。”

“呀,他死了三年多了……”

邵南孙擦着汗,大嫂主动又为他打开一瓶汽水,递给他一把扇子。

“崔班长真是个好人。唉,要是现在,他就不会死了,家家户户多少都有了一点钱,谁还去抢飞机!”

“抢飞机?”

“周总理逝世的那年春天,有架客机撞在落鹰山上,正好掉在我们麻姑屯。那时候大家都穷疯了。飞机掉下来以后,先得到信的人就把飞机上的皮箱、手表和值钱的玩艺儿抢走了。第二批得到信的人把死人的衣服扒走了。最后知道信的人只好拆飞机,弄点破烂也能卖点钱。谁叫大家穷呀,眼睛都红了!可是那事做得也太缺德了,飞机上的人都死了,一个个被扒得精光。怎么跟人家家属交代呀?

“上级叫一个连长带着崔班长和十几,个战士赶到现场,阻止大伙抢飞机,命令群众把抢走的东西拿回来。没有人听呀!家家都拿了,连队长、支书家都不例外,可都说没拿。那些没得到大好处的人就拼命拆飞机,见什么抢什么,早来的吃块肉,晚来的还不让喝口汤嘛!上级有命令,劝说不听就可以开枪,打死白搭,得维护国家的脸面。连长见大伙都疯了,就命令崔班长开枪。他朝天打了一枪,不管事。大家心里有数,知道他是吓唬人,反正不敢朝老百姓开枪。人民的子弟兵怎么会打人民呢!谁想到崔班长见镇唬不住老百姓,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大家吓傻了,这才停止抢飞机。”

崔明这个二愣子式的造反派小喽啰,怎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他见过花露婵的死,见过武班侯的伤,见过花啸天的眼睛是怎样被打瞎,?知道什么是罪恶;是因为于心不忍,不愿再向无辜开枪呢?还是别有原因?不管怎么说,崔明成了英雄。他这一来可以洗净一切,把自己肉体和灵魂上的一切污垢都洗刷于净,也惊醒了因贫困而变得野蛮的百姓。看来,每个人都可以用他自己的方法找到他自已的真理。百姓穷到发疯的地步,不是他们的过错,崔明没有向他们开枪是太对了!

邵南孙问大嫂:“你的店里有烧纸吗?”

大嫂摇摇头:“现在哪还有卖那种东西的,得自己砸眼儿。”邵南孙没有再说话,回到崔明的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他正游移,还有没有必要去一七七部队……大嫂扬手招呼他,为他拦了一辆部队的汽车,叫他搭车去营房。

他钻进汽车,又向那个开车的战士了解崔明的情况。抢飞机是个大事件,一七七部队无人不知,司机证实,死的那个崔明正是他要找的那个曾经当过牛棚看守的小伙子。但是,从战士的嘴里知道,部队上对崔明的看法却比较曖昧,他是违抗军令自杀的。虽然不能说他死得活该,死得有罪,至少是死得不光彩、不值得,更谈不上是什么英雄!当时部队把他草草地埋了,当地的老百姓却感澈他,为他修的墓,竖的碑,每到清明节都有人为他扫墓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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