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生(第1页)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山头草长了半截,正随风向微摆。
已至午时,深知雪仰坐在屋前台阶上翘腿晒太阳。
木兰彩从他脑后走近,深知雪预判似的抬手,直直接住木兰彩丢给他的葫芦酒壶。
“北方的炮儿酒。”木兰彩问:“挺烈的,喝得惯吗。”
话音未落,深知雪便拔下壶塞,抬首往嘴里大口灌,脖梗凸出的喉结滚动,烈酒流淌微浸湿衣襟……半壶酒下肚,独留喉间火辣,胃跟着烧得暖。
深知雪畅快地称赞:“好酒!还得是你这的有劲儿。”
木兰彩跟着坐到他旁边,“喝点儿得了,我可没那么多存酒给你喝。”侧目望他,看出他情绪不对,“怎么,有烦心事?不然你不可能在我这待这么长时间。”
“不是心烦,算担心。”深知雪放下酒壶,道出自己心中顾虑:“我昨日跟你传信讲过,我和我娘承诺,去跟姑母要个官职,可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姑母若给我个要职当,只会叫人盯得更紧,国公府必会陷入未知险境。要官小,我无法触及朝堂,与当下没两样,甚至……”他欲言又止。
木兰彩清楚深知雪有傲骨——若当个要看人脸色,夹紧尾巴做人的官,还不及当个草包世子自在,深知雪不甘心如此寄人篱下。他这样的人,只怕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跑到她这里和自己学武功。
深知雪呼出口酒气:“姑母能给我什么‘好’官……难啊。”
“知意,我记得你可不是正义感强的那类、所以有权决定自己想法时,要懂得利用它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觉得不是难事。”木兰彩哼笑出声,“不如听为师一言,虽然现今朝堂局势我尚不清楚,但也知太后党独大,只能说你这两年被你姑母压制,太把她‘太后’这重身份当回事,弱化了自身拥有的权力,你难道忘了,你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子,国公府的世子,你们如何争斗是背地里的事,明面上,你们没撕破脸。你在旁人眼里依然是她血浓于水的至亲,不明了你的,根本用不着你行动,会自动把你看作是太后党。”
“眼光放长远些,你何不利用她这点,直接提出自己对于官职的想法,何必等她开口给你安排?她给你使得绊子不少,怎么想,她都会将你推上风口浪尖。就冲她现在是太后不是皇帝,被其他党派盯着。被动变主动,只要你要求不过分,她如何都得答应……你没必要担心,当下还是想想你当什么官的好。”
木兰彩偏头,语气略带嘲笑:“怎么回事,你这是及冠成家后,脑子里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不通透了?这么年轻,不应该啊。”
太后权势最盛确已一手遮天,触角通过东厂遍及朝野。但当今朝堂局势微妙,暗潮汹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几位阁老以翰林清贵为首的“清流派”虽暂避锋芒,却也牢牢把持着言路与部分行政要津,以祖宗法度、君臣大义为刃,时刻盯着太后一系的错处。陛下之下又有掌诏狱严刑的锦衣卫,在夹缝中姿态暧昧,受内廷辖制,同东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盘踞长安数百年的九大氏族关系盘根,织成张大网、他们看似依附强权,实则自有算盘,以家族利益为先,是两大巨头间待价而洁的骑墙派。更有由中下层官员结成的分散党派说不清归属哪方,犹如暗礁潜藏水底。
深知雪的身份敏感——在所有人眼里,他首先是太后的血亲,国公府的继承者,再是他自己,烙印无法抹去,无论他本人怎样事不关己、不思进取,仍会被置于多方势力的审视下,他的官职,必会沦为各方博弈解读的信号。
一语道破迷局者,聆听旁观的看法永远比自己想破脑袋来的效果好。
深知雪茅塞顿开,乐出声,不经感慨:“师父,我还以为你这身盖世武功是用脑子换的。”
话出口,深知雪立马后悔了。
木兰彩咬牙切齿,“行啊小子,我看你当官也用不着张嘴,为师先替你废了它。”
结局便是被满脸洋溢微笑的木兰彩紧紧用臂弯勒住脖子,压得深知雪呼吸困难,最后求饶地狂拍她手臂,“咳咳、咳咳咳!师、师父、松手…!松手…我错了!”
木兰彩放过他,却还是用大掌“爱得抚摸”过深知雪的后脑勺,“我看你也没多机灵,连我这个脑子不好的都看明白了。”
深知雪脑袋挨上一巴掌,突然灵光乍现,貌似想到自己当个怎样的官才能不张扬不小觑,感激地牵上木兰彩方才扇他的那只手,并道:“师父!你简直是圣人!”说罢,立马捧过木兰彩搁在身后没来得及碰的酒壶,眨眼间飞奔出去,生怕有人跟他抢,跑着往嘴里灌。
木兰彩看清远处他手上的东西,反应过来转身瞅,哪还有什么葫芦的影儿——
她无奈地坐在原地,听深知雪浑身的铃铛狂响,像脱缰的野马般在丛中迎着太阳,莽撞地奔向未来。
日傍西山,彩霞漫过连绵的山峦忽闪,未干涸的水坑里盛着余晖虹光。
这段时间,街上人影匆匆,留在宫中的官员放职各自归府,巡城守卫在暮鼓声中交班,彼此抱拳打声招呼各自散去。
领兵巡逻的统领清点完士兵人数,正要下令,忽听见有人背后唤他,刚转头,见着抹红影穿过霞光往他这边去,他眼瞧,认出来人后快步迎上前:“深世子?”拱手欲拜。
“免了免了。”深知雪随便摆手止住,眼神掠过他身后列队的士兵,“庞统领这是要准备夜巡了?”
庞义康不解,深知雪身为公子哥,连这个时辰也够闲,没事跑这来有何贵干,出于身份尊卑,他不敢怠慢,恭谨答:“是啊,天天如此。”又迟疑道:“世子可是有事吩咐?”
“没什么要紧事,正巧碰见而已。想起庞统领在这位置上一干就是六年,令人钦佩。”深知雪性格懒散洒脱,会说好话,交际圈广,为人处世八面玲珑,跟谁都能唠上几嘴,和他处着舒服,所以也愿意结交他这个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啊。”庞义康谦逊地回。
深知雪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听闻,白天的巡防要比夜间轻松些,庞统领怎的要来职夜班?”
庞义康闻言,搓搓手斟酌着,可找不出深知雪话里有其他意味,只当他是唠家常,“世子有所不知。”露出个无奈的笑:“说来惭愧、这昼夜的巡防是五城兵马司的职司,上头原还有都察院的巡城老爷们盯着,但如今文不理,武不来,昼巡统领的职位由崔家的第十四房庶子占着,那位爷仗着自己舅舅是都察院的,不干活纯享清福,下面弟兄无人督促,也就上街做做样子,应付差事罢了。”
“哦?”深知雪挑眉,“我方才从朱雀大街过来,倒还遇见几对巡卫。”
“都是走个过场。”庞义康摇摇头,压低音量:“现下日头渐毒,弟兄们多在茶肆歇脚或寻个阴凉地打盹,没出什么大乱子,不闹到巡城老爷跟前,有都察院背景撑腰,兵部那头也睁只眼,闭只眼。”他悄声讲着,偷偷打量深知雪的神色。
深知雪听的随意,目光投向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暮色深,最后的残霞照进他含笑的眼角,映入那双澄澈的眸。
“多谢庞统领指点。”他上去拍拍庞义康的肩,“夜巡辛苦,改日来众墨阁,我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