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献柔策(第1页)
秦始皇二十八年八月,南郡行辕。
暮色渐合,阁中灯烛初燃。嬴政步入阁内,于主位坐定,玄衣在跳动的烛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吕雉趋前,禀报日间所议诸事,声音在静谧的殿中格外清晰。
"陛下,"她展开一份简牍,"楚地女子多通医理,困于闺阁实为可惜。臣等议,可于楚地各郡慈壤之侧,增设兰泽康苑,专召本地女医入驻,研习方药,疗治妇孺。此举既活民无数,亦使楚女才学得有施展之地,更受官署庇护。"
嬴政略一颔首,目光扫过简牍上的规划:"可。着中车府督办。"
吕雉又呈上另一卷,语气平稳:"另,南郡南部水患频仍,淹没田舍,百姓苦之久矣。少府与将作监已勘测水路,拟以雇佣青壮自愿开凿安澜渠疏导水势,修渠者付以酬劳,且免征其家本年徭役。"
"准。"嬴政的批复简洁有力。
赵高适时上前,声音平稳而恭谨:“陛下,南郡水患与‘兰泽康苑’皆关乎新政民生,事务交织,若分头办理,恐生掣肘。臣请旨,将‘安澜渠’一事,亦交由中车府一并督办,必使上下贯通,事半功倍。”
嬴政闻言,目光微敛,沉吟片刻。他深知,开凿水渠、治理郡县水利,本是治粟内史的职分。然而,新政如利刃破冰,贵在神速,若循旧制交由外朝,层层公文往复,地方豪强与保守官吏必借机推诿拖延。念及此处,他心中已有决断。
“可。”皇帝的声音不带波澜,“此事也由中车府一并督办了吧。”
吕雉心领神会,笑赞道:“府令做事向来极稳妥的。”
一旁的安舒公主见气氛融洽,便闲聊般提起:"今日闻一老农言,南郡稻米一年一熟,已好过北方需轮耕之地。彼言再往南之百越,因地气极暖,稻禾竟能一岁再熟,诚天地造化也。"
巴清补充道:“臣昔日行商,亦曾见过百越之地所出的犀角、象牙、珠玑、玳瑁等物,皆是中原罕见的珍品,其利丰厚!”
将离公主闻言,眼中放光,抚掌道:“既有如此珍宝,又有天赐再熟之稻!父皇,这般好地方,若不归我大秦,岂不可惜!”
嬴政的目光骤然锐利,身体微微前倾,帝王开拓的本能被彻底点燃:
“寡人扫灭六国,天下归一,本就当四海宾服!百越之地,自楚时便屡为边患,未曾真正臣服。朕早已有意廓清南疆,今既知其地沃野藏珍,稻可再熟……此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殿内气氛瞬间被这对父女的开拓热情所点燃。
此时,君王后缓缓放下茶盏,声音沉静地问道:
“陛下雄心,老身感佩。然则,若行此南征大事,不知需调度多少甲士、粮秣,历时几载?”
赵高闻言,谨慎地躬身回答:
“回太夫人,此事关乎国运,高不敢妄断详数。然百越族众分散,山林险阻,非数十万大军难以震慑。粮草辎重,需从关中、巴蜀千里转运,民夫之数,恐亦不下二三十万。若要竟全功,非三年五载,连绵用兵不可。”
君王后迎向嬴政的目光,言辞恳切而犀利:
“陛下,六国初定,民心未附。今田畴待垦,市井待复,老秦人十室九空,儿郎血染六国疆场,白骨未寒。此时再驱数十万之众,深入不毛……此岂非正应天谕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兆?龙脉元气大伤,若魔影趁虚而入,纵得万里沃野,又将如何守之?”
她略作停顿,引经据典:“昔年齐桓公宽政轻役,遂成霸业;越王勾践恤民养士,乃灭强吴。欲树长青之基,必先固本培元啊,陛下。”
巴清方才言及珍宝本是商贾本能,此刻见君王后提及民生艰难,她猛然想起行商四方时所见——那些黔首士卒面黄肌瘦、畏战厌役的神情。战争一起,商路断绝,看似有征战之利,实则损了长久经营的根基。
嬴政气息为之一窒,天谕如枷锁,将他澎湃的帝王雄心死死按住,面色愈发沉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巴清窥见皇帝那压抑的怒意与不甘,心知须即刻寻一宣泄之途,连忙趋前道:"陛下,太夫人所虑乃是万世之基。臣行走四方,深知民间实情。闻战而喜者,是将领欲求功勋;闻战而忧者,是小卒与黔首已疲于奔波。连年大战,丁壮凋零,市井萧索,然此沃土亦不可不图。臣请以商队先行,以金帛探路,绘制舆图,知其虚实。知己知彼,纵他日王师南指,亦能事半功倍。"
正是齐太后与巴清的接连进言,为吕雉争得片刻思忖之机。她的目光掠过案上摊开的南疆舆图,掠过那些标注着百越部族的陌生地名,一个清晰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此刻,吕雉灵光已现,她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镇定,在这紧绷的气氛中如同清泉流淌:"陛下,巴清之策乃是前奏。然臣思得一法,或可不待王师,先收其民。"
"不待王师,先收其民?"嬴政的注意被这八字牢牢攫住,沉声重复。
"正是!"吕雉言语转疾,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便借这修安澜渠之机,广募百越青壮为工,予其厚禄,许其携家眷安身!再以柔辉、兰泽为基,筑梧桐苑,专司安置庇护。使其家眷生育有护,伤病有医!"
一直安静聆听的安舒公主此时也温声开口:“父皇,阿雉所言极是。强攻或能得其地,难免死伤累累,怨恨深种。若能以教化春风化雨,使其民心向我邦,孩童习我文字,方是真正的‘四海一统’。”
嬴政默然聆听,面上沉郁之色渐为权衡与思忖所取代。他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帝王开疆拓土的本能,与那近在咫尺的诱惑,让他难以割舍。
吕雉目光灼灼,望向嬴政,声音愈发坚定:"陛下,待百越之民心向大秦,视我如父母,则他日取其地时,所遇抵抗必微!届时,得其地,更得其民,方是真正将此沃土,化为我大秦永不枯竭之粮仓与根基!"
嬴政默然聆听,面上沉郁之色渐为权衡与思忖所取代。吕雉之策,将他"夺取土地"之单一目标,升华作"土地与人心一并收割"的更高谋略。这"梧桐苑"之名,取自"凤凰非梧桐不栖",寓意以仁政筑巢,引百越之"凤"来归。良久,他终是深吸一气,眼中的锐利化为一种深远的考量。
"。。。。。。便依此议,试行。"其声平静,却难掩其中一丝被迫舍弃捷径之勉强。"巴清,商队南下,依计行事。"
言罢,未再多语,起身离去。那玄色背影,分明透着未尽之意,却也带着对这条新路的审慎认可。
阁内,灯烛长明。
吕雉与齐太后相视一眼,皆知皇帝并未真正甘心,南征之剑只是暂时入鞘。
这一夜,坤元阁的灯火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