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里的裂痕(第1页)
法兰克福的秋意比国内要浓重得多,冷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酒店的落地窗,发出细密的“哒哒”声,将窗外尖顶的欧式建筑晕染成一幅模糊的水彩画,轮廓都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云京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风衣,领口的纽扣系到最顶端,仍挡不住风里的寒意。手里捏着刚签好的合同,纸张边缘被雨水洇出浅浅的褶皱,指尖还残留着钢笔墨水的凉意,带着点金属般的涩。为期一周的出差终于画上句点,她站在会展中心的回廊里,廊下的灯光在积水里映出破碎的光斑,等着助理去取车。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角,却在触及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咖啡馆时,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动弹不得。
玻璃窗后,封伦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羊绒大衣,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质地柔软得像午后的阳光,衬得他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柔和,连平日里紧抿的嘴角都带着点松弛的弧度。他对面坐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长发烫成温柔的大卷,垂在肩头,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落在雪上的墨点。女人正仰头听他说话,眼尾微微上挑,眼神里的亲昵像蔓延的藤蔓,一圈圈缠绕在两人之间,密不透风。
那是种云京从未见过的松弛。没有了办公室里审视方案时的锐利,也没有了老宅里提及母亲时的沉郁。他的指尖偶尔会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回应对方抛来的玩笑,眼底的笑意浅淡却真实。当女人伸手拂去他肩头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时,他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侧头,距离近得能看清女人纤长的睫毛。那一刻,云京的呼吸骤然停住,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带着指尖都开始发麻。
“云经理,车来了。”助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旅途结束的轻快,将她从凝滞的空气里拽了出来。
云京猛地回神,慌忙别过脸,脖颈的肌肉都绷得发紧。心脏像是被窗外的冷雨浇透,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她认得那个女人——前几天在封伦老宅的相册里见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少女时代的她扎着马尾,和少年封伦并肩站在桂花树下,照片下方用钢笔写着两个小字:“薇薇”。他提过的,母亲世交的女儿,他的青梅竹马。
原来他也来了法兰克福。是巧合吗?还是……她不敢深想,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合同,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走吧,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清晰轨迹。云京靠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却压不下心里的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红色的有轨电车、挂着霓虹灯的酒吧、行色匆匆的路人,手机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她想起昨天路过那家百年甜品店时,拍下的黑森林蛋糕照片,当时编辑了条消息:“法兰克福的黑森林蛋糕很好吃,奶油里混着樱桃酒的香,下次带你来尝”,犹豫了半天没发出去。此刻再看,那条未发送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连解锁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告诉她要来这里,这一周里,他的消息也只是寥寥几句“注意安全”“项目顺利吗”,甚至没问过她具体的行程。是觉得没必要,还是……那个叫薇薇的女人,才是他愿意在异国街头,共享一杯热咖啡的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云京几乎没合眼。机舱里循环的冷气流吹得她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邻座的乘客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她却睁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偶尔有流星般的光点掠过,是其他航班的航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被时差拉长的影子,在密闭的空间里不断膨胀,越来越沉,压得她喘不过气。
回国落地已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手机刚连上机场的Wi-Fi,就被铺天盖地的推送淹没。财经新闻、娱乐头条,最醒目的那条标题像淬了冰的针,狠狠刺进她的眼里——《封氏集团继承人封伦与林氏千金林薇薇订婚,商业联姻强强联手》。
封氏集团?
云京的手指僵在屏幕上,指尖冰凉,连带着指尖的皮肤都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猛地想起封伦办公室里偶尔响起的加密电话,他接电话时总会走到落地窗前,声音压得极低,只偶尔漏出“欧洲市场”“并购案”几个词;想起他从不带她去市中心那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说“那里太吵,不适合你”;想起他母亲老宅里那幅挂在客厅正中的画作,笔触细腻,她曾随口问过画家,他只含糊说是“朋友送的”,后来才在艺术杂志上看到,那是某位大师的真迹,价值连城……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散落的拼图,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拼凑起来,露出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轮廓。
原来他不只是她熟悉的“封总”,那个会在加班时给她泡咖啡、会在老宅笨手笨脚炒菜的男人,还是那个偶尔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背景神秘的封氏集团继承人。而她,连他的全名都只在几份重要合同的落款上见过几次——封伦,原来“封”不是普通的姓氏,是她从未触及的世界里,一个沉甸甸的符号。更别说这些藏在“封伦”这个名字背后的庞大家族背景,那些她从未了解过的规则与牵绊。
订婚照就印在新闻配图里。他穿着笔挺的定制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站在林薇薇身边。女人穿着高定礼服,妆容精致,正是她在法兰克福咖啡馆见到的那个“薇薇”。两人的笑容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得体,眼神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却被媒体用加粗的字体渲染成“天造地设,门当户对”。报道里写着,这场联姻已酝酿三年,旨在整合双方在欧洲的产业资源,而林薇薇,这位林氏集团的千金,正是他那位“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的世交之女。
云京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熟悉的写字楼、常去的花店、楼下的便利店……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却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和他在办公室里为一个方案争得面红耳赤的画面,在老宅厨房并肩择菜时他指尖碰到她手背的温度,在河滩边共享夕阳时他说“有你在什么都不怕”的笃定……那些她以为的“真实”,原来只是他精心展露出的一角,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底下藏着她从未触及的深海,黑暗而汹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封伦”两个字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睛发酸。云京看着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手指悬在拒接键上方,指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世界瞬间恢复寂静,只剩下出租车引擎的轰鸣,和心里越来越清晰的空洞。
回到公寓,她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包被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的阳光明明很好,透过纱帘洒在地板上,暖融融的,却照不进心里那片突然塌陷的角落,那里积着法兰克福的冷雨,冰得人发抖。原来他说的“家”,是带着家族烙印的老宅,是需要权衡利弊的联姻,和她理解的“家”——两个人、一盏灯、一顿热饭——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原来他眼底的温柔,或许也掺杂着她看不懂的权衡,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好,会不会只是他众多“角色”里,最普通的一种?
门铃响了,急促而执着,“叮咚叮咚”的声音撞在门板上,震得她耳膜发疼。云京起身,透过猫眼看到封伦。他穿着她熟悉的灰色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一夜没睡,连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桶,是她加班时常见的那个,米白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桂花图案,只是此刻,那抹本该温暖的熟悉,显得格外讽刺。
她没有开门,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尖抵着墙面,感受着那点刺骨的凉。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很久,久到云京以为他已经走了,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暗了下去,却听到他低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像被雨水打湿的纸,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云京,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报道,是误会……”
云京背靠着门板,听着他的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解释什么呢?解释他隐瞒了二十多年的身份,还是解释在法兰克福街头,他和那位“未婚妻”共享的咖啡时光?解释这场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订婚,是家族的安排还是他的本意?还是解释,她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小心翼翼珍藏的那些温暖,不过是他庞大人生剧本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时差还没倒过来,脑袋里昏沉沉的,像灌满了铅。但心里的裂痕却在清醒地扩大,一道又一道,像法兰克福那场冷雨冲刷过的地面,把所有关于温暖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是办公室里那层若有似无的上下级关系,还有这道被刻意隐瞒的身份鸿沟,像条深不见底的河,和那个突然浮出水面、带着“未婚妻”头衔的青梅竹马,像横在河上的桥,牢牢占据着本该属于他的岸。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从金色变成橘红,最后沉进远处的楼宇后。封伦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楼道里,脚步声拖沓而沉重,像敲在她的心尖上。云京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他的车缓缓驶离小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滴墨融进水里,渐渐看不见,仿佛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他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她出差前,是他发的:“落地报平安。”
现在,她平安回来了。却好像再也回不到那个可以坦然对他说“我到了,平安”的时刻了。时差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重,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心里的裂痕却在一寸寸扩大,冰冷而清晰,将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都划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