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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审美与重还故园(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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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审美与重还故园

普洛丁的哲学体系,概括地讲是阐明活生生的秩序井然的双向结构。一方面是下降之路,从先验的原初第一原理太一(善、神)循序持续下降,先降为心智第二原理,再降为灵魂第三原理,再自灵魂降入各种经验层次,即降入可感世界,从整一、统一的无形领域,下降为愈益增多的杂多领域;另一方面是上升之路,灵魂摆脱肉体、可感世界的羁绊,重返所从出的故园:太一,灵魂通过持续的净化和简化再次回到太一。两相比较,上升之路更为重要。因为,当灵魂下降进入肉体并和肉体相结合后,就与可感世界相接触,灵魂从此也就招致玷污,从而导致灵魂的堕落。因此,人的使命就是要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回到灵魂所从出的太一那里。正因为这样,阿姆斯特朗在其所译的《九章集》的序言中指出,普洛丁的哲学活动的真正目的是:“使他自己和他人的灵魂,经过心智达到与太一结合。”[89]普洛丁也意识到这点,他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试图将神带回到你那里,并将神带回到一切人那里。”[90]

普洛丁所讲的降入肉体的灵魂上升重返故园的历程,也就是追求真、善、美的历程。吉尔伯特等也有相类似的观点:“在普洛丁的形而上学中,这个超感觉的朝圣者(pilgrim)的行程,既说明了道德经验,也说明了审美经验;我们热切地期望美,也就是热切地期望自己的故园——善、上帝以及真理。”[91]这点,是由于他的体系热衷于追求真、善、美的统一所确定了的,所以在重返太一(神)时,同样也要历经三种不同实质同一的历程:美——审美历程,善——道德伦理历程,真——辩证法。三者殊途同归,而且实际上也是交织在一起的。他在编年程序第十九篇论文《论品德》中,集中讨论了凭道德伦理行为的上升历程;在第二十篇论文《论辩证法》中,集中讨论凭审美观照的上升历程,并兼论了辩证法。我们这里是讨论他的美学,所以以第二十篇论文为主要依据,探讨他凭审美经验的上升历程。他认为凭审美的上升重返故园太一,占有重要地位。这点他在第六篇论文《论灵魂下降进入肉体》中有明确的说明:

我常常觉醒起来离开肉体进入我自身,离开所有其他东西。我已经看到奇怪无比伟大的美,并感到了确信我所有的一切属于更好的部分。我实际上已经过上最好的生活并达到与神同一,牢固地处在其中,我已经达到至上的现实,使自己在心智领域中高于一切。[92]

这只是就一般而言,通过审美观照,经过心智领域“并达到与神同一”。但是美是有等级的,因此通过审美观照的上升历程,同样也是有等级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也只能逐级上升,最后才能达到“与神同一”。

普洛丁的编年程序第一篇论文《论美》,固然主要是阐明美的本质的重要篇章,但远不止于此。它还告诉人们,通过导自实在的所有有形的和无形的美,上升到达到一切美的源泉,即达到太一(神)。这种方法,实质上是来自柏拉图的《会饮篇》,凭借“向上引导”,即从最低等级的可感的美,一级一级向上引导,最后达到观照美理念。[93]

一审美历程一般

普洛丁认为对心智美(理性美)的认识,不同于对感性美的认识。后者是凭借感官对美的事物的感觉,要是没有看见过或领会过这种美的感性事物,例如生下来就是瞎子的人,就无从感觉到可感事物的美,因而也无从判定可感事物的美。

但是人不能停留在对感性美的认识,还需要进一步上升到“判定事业的美”、“知识之类的美”、“品德的光辉”(即品德的美),并要认识贯穿在“事业”、“知识”和“品德”中的那种美。人就需要“懂得正义和节制的道德秩序是多么美”[94]。否则就不能达到这种属于一般的知性美。这只有具备了凝神观照这类知性美的灵魂,才能认识这种知性美。这时,我们的灵魂比感知到感性美时更怀有强烈的喜悦和兴奋,因为我们正把握真正的美。但是,所有人只有凭借灵魂才能观照到这种心智的“无形的美”或“更高的美”。

这种“无形的美”、“更高的美”,原本是灵魂所固有的。后来由于灵魂下降进入肉体而被玷污了,变得污浊,处处都受制于感性事物,心甘情愿地与许多物质性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从而蜕化变质,甚至吸收了异己的东西,如果要恢复灵魂原本固有的美理念,就要经历一番净化的功夫。灵魂只有得到净化,才能上升进入所从出的心智领域。

普洛丁进而认为,灵魂经过净化后,就完全是无形的和心智的,是完全属于神明的东西,而神就是美的源泉,并是一切与美同类的东西的源泉。正因为这样,当灵魂上升到心智领域时,就显得更美。心智和一切来自心智的东西,就是灵魂自身之美而不是异己的美,因为灵魂来自心智并与心智一致的。正是根据这种理由,灵魂经由心智达到与神一致:

善与美使得灵魂成为像神一样,正因为美以及真存在领域的一切其他组成部分都来自于神。[95]

以上是普洛丁论述人凭净化的灵魂,通过审美观照,上升进入心智领域并与心智相契合,重返灵魂所从出的太一或故园的一般观点,至于如何具体上升,则是在《论辩证法》这篇论文中具体讨论的。

二爱乐者、爱神的顶礼者和哲学家

普洛丁声称,我们上升的终点和目的地是为大家所公认的,审美观照旅程是要达到第一原理太一(善、神)。达到这种终点的有三类人,但他们的上升旅程是有区别的:

但是,什么样的人能达到那里呢?我们认为,肯定是那些已经明白全部或大多数事物的人,那些一出生时就已经具有了由此可生长出哲学家、爱乐者或爱神的顶礼者的生命胚芽的人。哲学家喜欢这条道路是出于本性,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需要外在的引导。[96]

普洛丁这里提到的不同本性的人,凭审美观照上升达到第一原理重返故园的观点,显然来自柏拉图[97],但又有所区别。其中主要是,柏拉图将哲学家、爱美者、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的灵魂,都归结为是第一流的,而普洛丁则将其区别为三类:哲学家、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

普洛丁接着指出,哲学家之所以喜欢这条上升之路是出于本性,毋须外在的引导,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在走上这条上升之路时,需要外在的引导。但是这三类人在上升时,或者已经达到上方领域时,这条上升之路都要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改变低级的生活,即这三类人都是从各自所在的不同下方领域出发向上提升。第二阶段,已经上升达到心智领域第二原理,已经在该领域留下足迹,但尚需从所在的这个领域继续前进的人所享有,直到上升达到“旅程的终点”。这里所谓的“旅程的终点”,结合柏拉图的《国家篇》(532E3)来理解,是指达到对善的观照。[98]就柏拉图而言,这种善是指终极最高的理念,派生包括理念在内的万物的终极本体,也是美所追求的目的和原因。[99]普洛丁则进而明确地将“善”提升为高于第二原理心智领域(实即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的终极第一原理,因此当上升的历程达到心智领域的最高峰时,已就达到了善,达到了“旅程的终点”。但不管怎么样,这种上升达到最高阶段的旅程,“必须循序渐进”。

普洛丁确立了凭审美观照上升重返故园的出发点后,就具体讨论这三类人是如何凭各自的不同的灵魂本性上升的。

第一种类型的人:爱乐者。爱乐者的希腊语为“mousikos”。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指古典意义上的“有教养的人士”,即精通缪斯女神的艺术的人士。很可能正因为这样,朱光潜将其译为“诗神”[100]。但普洛丁(有时亚里士多德也是这样)则理解为广义上的音乐爱好者,而不是指专门意义上的作曲家或演奏家。[101]

爱乐者对感性美的反应极其敏锐,易于被感性美所激动。但是对绝对美,对美自身的反应则比较淡漠,不易被绝对美所激动。对外在美的形象的刺激,能很快作出反应,正像胆怯者对噪音特别敏感一样,正像神经敏感的人,随时准备着对声音作出反应。而爱乐者则对节奏分明的声音,随时作出反应,爱乐者总是力求避免歌曲和诗歌中不和谐、不协调的声音,热衷于寻求匀称和谐的韵律和井井有条的节奏,对一切破坏韵律和节奏中匀称与和谐的东西,都感到反感。因此,在引导爱乐者的灵魂向上提升时,必须将由感官感觉到的声音和韵律作为引导这种提升的出发点,引导他们从其中的物质因素作出抽象,进到一般原理,区别开质料和真正的存在,从其中的比例和秩序井然的力量中导出并达到美。因为真正的存在(即形式、理念、一般原理)是所有相似物及其全部原理的源泉,从而认识心智领域的美:

他必须追求通过这些形式显示其自身的美,他必须说明使其忘乎所以的东西,只不过是与心智世界相和谐的那个领域的美——不是某一形式的美而是整个的美、绝对美。[102]

也就是爱乐者在外在的引导下,凭借感性美逐渐达到认识理性美、心智美、一般美、美理念、绝对美。爱乐者之上升到将可感的质料和可知的形式相分离,将质料留在下界可感世界,并不能光凭自身做到,必须“外在的引导”,所谓外在的引导,指必须给爱乐者灌输“哲学的原理”[103],这种哲学原理才能“引导他坚信那个他虽然不认识却在自身之中拥有它的东西”[104]。也就是说,爱乐者的灵魂中潜在地拥有这种绝对,但处在自发状态时都是拥有它而不能自觉地认识到它和意识到它,只有受到外在于他的“哲学原理”的引导,才能使他从感性美的阶段上升到心智美的阶段。

爱乐者可以转而为爱神的顶礼者,接着或者是驻足在爱神的顶礼者的阶段,或者是继续前进。

第二种类型的人:“爱神的顶礼者。”[105]爱神的顶礼者则生来对美有一定的记忆,但自其灵魂投入肉体时,灵魂就与这种对美的记忆相分离,就不再理解这种美,但仍能为可见的、可感的美所激动、所迷惑,惊叹不已。这时,“外在的引导”必须教导爱神的顶礼者,不要为有形体的东西弄得神魂颠倒,而是必须接受心智的训练,在推理程序的指引下,对一切感性的形体美进行思考,使构成这种形体美的形式(理念)和质料相分离,从而被引导或上升至“无所不在的美”,即构成各种形体美的东西之所以美的那种相同的美。从而真实地呈现了来自另一源泉并在别处的美,即来自心智领域的美理念。这种美在其他的事物中显示得更好。例如,人的行为中的美、法律中的美,这种美,是他在种种事物中习惯于爱的那种美,而不是对于形体美的那种爱。进一步讲,是他对那种渗透在技艺、科学、品德中的美的爱。这也就是心智观照绝对美的上升的旅程:

这就表明,他(指爱神的顶礼者——引者)必须先学无形体的美,必须认识技艺、科学、品德中的美,然后,这些各自分离的形式必须通过对它们起源的解释而统摄在统一原理之下。从这里他才能上达心智,上达真实的存在,从此往后,他必须踏上更高的上升的道路。[106]

这里,普洛丁实际上是袭用了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所讲的厄罗斯对美的理念(形式)的追求,凭借“向上引导”的方法,从开始爱一个美的形体,上升到最后彻悟美的本体。

从个别的美开始,好像升梯一级一级逐步上升,直到最普遍的美。从一个美的形体到两个美的形体,再到每一个美的形体,从美的形体到美的制度,从制度到学问知识,最后一直到美自身——他认识到了美是什么。[107]

第三种类型的人:哲学家。普洛丁引柏拉图在《斐德罗篇》(246C1)中有关的神话为据,认为哲学家在“向上引导”时,由于其灵魂是完善的,向上飞翔时羽毛丰满,生来就是随时响应和“飞行上界”[108]。所以哲学家在上升的旅程中,就用不着再像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那样,在致力将可感的形体和无形的形式相分离时净化灵魂,需要“外在的引导”,因此,在推动自己向上提升达到终极目的时,不用疑虑重重。因为哲学家“是一个自愿的旅行者,只能是以自我为向导”[109]。

这里需要具体解释的是,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同哲学家在他们的灵魂提升时有什么区别。普洛丁这里只讲了前两类人需要“外在的引导”,而哲学家“是以自我为向导”,那么他们之间的根本区别又何在。我们认为“外在的引导”相当于柏拉图在《美诺篇》中的回忆说。其中童奴的灵魂生来就有关于几何学的理性知识,但需要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进行“外在的引导”,才能回忆起他灵魂原先固有但被遗忘了的几何学知识。[110]所以,爱乐者和爱神顶礼者的灵魂是“知识内容的承担者”。至于哲学家的灵魂则是“知识能力的承担者”,他是凭“灵魂转向”,以“自我为向导”实行这种向上提升的。也正因为这样,在实现这种转向中,学习占到重要地位,其中数理学科的学习是实现这种转向所必不可少的:“数理学科被规定用来训练他进行抽象思维,信奉看不见的东西。”[111]哲学家通过数理学科的训练,其灵魂就可以由原来面向可感世界,转而面向无形的理念世界。这里数理学科大体上包括算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和谐音学。

综上所述,普洛丁认为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或者“自身之中拥有”美理念,或者“对美有一定的记忆”,但由于降入肉体后而丧失掉了。但是在“外在的引导”下,可以逐级上升到心智领域,即上升到观照与质料相分离的绝对美、美理念。如要再继续上升重返故园,回到太一第一原理,就必须被灌输以“哲学的原理”,也就是辩证法。哲学家在上升的历程中,因为是一个自愿的旅行者,毋须“外在的向导”,“只能以自我为向导”,但他由可感的美的事物转向“信奉看不见的东西”,就需要凭借“抽象思维”,这就需要接受数理学科的训练,借以进行抽象思维,只有这样哲学家才能上升到观照看不见的、无形的绝对美,进入心智领域。哲学家在学完数理学科后,也还需要接受辩证法的教育,精通这门学科,才能重返故园,回到所从出的第一原理太一,从而达到终极目的。由此可见,在普洛丁看来,无论是爱乐者和爱神的顶礼者,还是哲学家,都要凭借辩证法,才能自心智领域上升重返太一。所以辩证法在重返故园中占有重要地位。

三辩证法

普洛丁认为,爱乐者、爱神的顶礼者和哲学家从各自所处不同的出发点,或者凭借审美观照,或者凭借数理学科的学习,上升到心智领域,但是他们的灵魂还需要通过心智凭借辩证法,才能重返故园达到与神结合的终极目的。这点,马克思为其写作博士论文而准备的笔记中有精到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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