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审美的主体历程和对象(第2页)
苏格拉底在采取婉转的口吻批评了阿伽松后,就通过阿卡狄亚地区曼提尼亚城邦的女先知狄奥提玛,另行发表了一篇颂扬厄罗斯的颂词。
第一,厄罗斯是介乎美和丑、智慧和无知、神性和人性、丰富和贫乏之间的精灵。[109]实质上指的就是柏拉图自己心目中的哲学家。
狄奥提玛声称,厄罗斯既不美又不善,但厄罗斯并不就此是丑的和恶的,厄罗斯是介乎美善和丑恶之间。也正因为厄罗斯缺乏善和美,所以才想拥有他所没有拥有的那些东西。
狄奥提玛声称,厄罗斯也是介乎真理和无知之间的一种中间状态。正如正确的意见是介乎真理和无知之间,因为正确的意见:(1)它不是真理,徒有正确的意见而不能说出道理、根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又不能凭借推理去进行认识。因此,算不上是真理,算不上是完全的知识。(2)它也不是无知,因为它碰巧能达到真理,当然不能说它是无知。所以,正确的意见是介乎真理和无知之间。这点,实际上是重申《美诺篇》中认识论的主旨:正确的意见是好东西,但它能从灵魂中逃逸掉,因为它尚未达到“用因果推理维系住”[110]。
因此,厄罗斯不就是神,更不是一个伟大的神,而是介乎人、神之间的精灵(daimon),凡属精灵都是介乎人、神之间的。厄罗斯不具备神明所具备的本质属性(如美、善、幸福),而是处于不朽和可朽之间的伟大精灵,来自完美和不完美之间的某处。由于出自不同的父母(指丰富和贫乏),所以厄罗斯具有双重性,具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是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的源泉,永远地寻求着真(智慧、知识)、善、美。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不断地出生、繁荣昌盛、死亡、再生,如此永远地既丰富又贫乏,既不丰富又不贫乏。[111]也就是说,厄罗斯这个精灵,处在美和丑、真理和无知、人和神、丰富和贫乏之间。但厄罗斯又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具有寻求真、善、美的无穷无尽的精力。
柏拉图这里将厄罗斯解释为精灵,当然不能从字面上理解为处于神、人之间的半神半人,而应理解为使灵魂向上提升的那股力量。具体地讲,应把厄罗斯和哲学联系起来。他是这样阐述的:精灵是神和人之间的传语者和解释者,将人间事项传达给神,并向神进行解释;将神圣的事项传达给人,并向人进行解释;从而彼此补充,把整个宇宙结成一体,由此感发一切关于祭祀、咒语、预言和巫术的活动。也正因为厄罗斯是处于真理和无知之间,所以他热衷于追求智慧;而诸神由于拥有一切智慧、一切真理,所以诸神并不从事哲学探讨,并不进行自我教育;而蠢货和无知者也并不渴求知识,他们的无知的真正不幸在于,他们一无所知,但却又深信自己是有知识的。只有哲学家才汲汲于追求知识,因为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拥有知识,感到自己缺乏知识而要去追求知识。也正因为这样,哲学家是处于智慧和无知之间,才具备认真严肃和诚实地获得知识的素养。因此,柏拉图认为,从本性上讲,厄罗斯和哲学家是属于同一类型的,从事哲学思考的:
他们就是介乎有知与无知之间的,厄罗斯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而厄罗斯以美为他的爱的对象,所以厄罗斯必定是爱智慧的哲学家,并且就其为哲学家而言,是介乎有知与无知之间的。[112]
这里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1)作为审美主体的厄罗斯—哲学家和所追求的客体(对象)相区别。柏拉图将厄罗斯说成是介乎神人之间的精灵,他既不美也不丑,但拥有一种想获得美的能力。这种精灵就是认识、情感、欲望、意志的主体。只有这样的主体本身才既不美也不丑,既不是智慧也不是无知,正因为他本身不是这一切而是可以获得这一切的能力,所以他能够时而得到它时而又失去它。在希腊哲学中,早已有将灵魂看成是认识和其他主观活动的思想,但是在此以前关于主体和客体(对象)的对立并不是很明确的,《斐多篇》中就常常将灵魂和理念混淆起来。《会饮篇》则将厄罗斯看作是追求美和知识的主体,表明柏拉图已经认识到厄罗斯—哲学家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的主体,从而将主体和客体(对象)区别开来了。(2)厄罗斯这个主体具备追求真、善、美的能力,但不是已经拥有真、善、美,他是处于智慧和无知之间。在《美诺篇》和《斐多篇》中,柏拉图从回忆说出发,认为知识、理性认识(即美的理念等)是不朽的灵魂所固有的,但在《会饮篇》中,随着将认识的主体和认识的客体(对象)的相区别,主体已不再现成地拥有真、善、美等知识,主体只有追求真、善、美知识的能力,处于智慧和无知之间。在这点上,《会饮篇》已接近《国家篇》中的认识论,不再认为灵魂里拥有知识,只认为灵魂有获得知识的能力,因此灵魂不再是知识内容的承担者,而是知识能力的承担者。[113]
由此表明希腊哲学发展到这个时代,通过柏拉图这样一个代表人物已经进展到要认识人,认识自我。自我是什么呢?柏拉图在这里提供了一个答案:自我就是知、情、意的主体。但在柏拉图那时候还不可能用哲学语言表达这一点,他只能采用神话比喻的说法将这个主体、自我说成是非神非人的精灵。
但是单纯说这样一个主体并不等于厄罗斯,因为一个主体可以追求美,爱好智慧,但他也可以追求和爱好与美和智慧相反的东西。柏拉图接着指出这个主体是追求真、善、美为其特有的欲望。
第二,厄罗斯就是追求凡是一切美和善的永远归其所有的那种欲望。[114]
柏拉图进一步声称,厄罗斯就是追求幸福(eudaimonia)的那种欲望。[115]既然厄罗斯追求的对象是美的事物,爱那些美的事物终于归他所有。以善来置代美也同样如此,爱那些善的事物终于归他所有。厄罗斯由于拥有了善的事物,他就会幸福,幸福的人之所以幸福,就是由于拥有了善。就广义的爱来讲,指对于善的事物的渴望,对于幸福的向往。这种爱是指强大而普遍的爱,人们总是爱把凡是善的归自己所有。由是得出结论:“总结起来说,厄罗斯就是一种欲望,想把凡是善的(好的)永远归自己所有。”[116]
阿里斯托芬把厄罗斯解释成为人们热切追求自身的另外一半,即追求完整、整一;柏拉图则将这种完整理解为完美和善,不是理解为个别机遇,而是理解为真理自身。这种善,对人的本性来讲是自然的和本质的,要是是异己的,那就成了恶。因此,人应该追求永远地拥有善。
柏拉图的这种思想,极大地影响了亚里士多德,后者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讲到,高度的自爱是道德的完善的最后阶段:真正具有自爱的本性的人,和自私自利的人是极端相反的,认可一切对自己是善的和尊贵的东西,这种对待真我的态度,一如对待其真正的朋友。[117]
柏拉图这里所讲的,作为一切厄罗斯的终极基础的那个哲学上的自爱,意指渴望达到人的真本性,人自知其不完善,以沉思观照善、美理念来砥砺自己的精神和理性。这样,就把作为爱来理解的厄罗斯,又和哲学紧密地结合起来了。
既然,人只能爱善的(好的)东西,并有希望它们永远归自己所有的这种欲望,智慧以善(好)为目的,这样,真、善、美即智慧、欲望、情感三者就统一起来了。
柏拉图将这种对幸福的欲望——要把善的(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进一步具体化,这就是不朽。于是,他就进一步来讨论这种不朽。
第三,厄罗斯的目的是通过生理和心灵的生育,以达到凡人所享有的不朽。[118]
作为爱理解的厄罗斯,既然是指想把凡是善的永远归自己所有的那种欲望,其表现方式就是凭借肉体或心灵,在美中进行孕育。凡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其肉体或心灵都有这种孕育、生殖的能力,这种生殖是神圣的,使可朽的人具有不朽的性质,只有通过生殖,凡人的生命才能绵延不朽。所以,应该把爱——厄罗斯理解为,不仅是想把善的,而且也想把不朽永远归自己所有的那种欲望。因此,凡人之追求不朽,全凭的是生殖。由此,个人的身、心,以及心情、性格、见解、欲望、快乐、痛苦等,都处在永恒的运动、生灭之中。
推而广之,知识也同样如此。就知识的全体来讲,固然有生有灭,在先和在后是不一样的,就其中个别的知识来讲也同样如此,处在永恒的变化之中。由此,才出现回忆问题:
我们所谓回忆,就是假定知识可以离去,遗忘就是知识的离去,回忆就是唤起一个新的知识来代替离去的那个知识。这样,就把前后的知识维系住,使它看来好像始终如一。[119]
这里的回忆说,显然有别于《美诺篇》和《斐多篇》中带有宗教神秘色彩的那种先验论,而是将人类的认识看作是历史的长河,处在永恒的变异生灭过程之中。
这样,柏拉图不仅把厄罗斯(爱情)解释为追求肉体上,而且还是追求心灵(精神)上的不朽。表现在生理方面,男女结合以求生男育女;表现在心灵(精神)上,则是孕育心灵所特宜孕育的东西:思想、智慧等心灵的美质。这包括一切诗人及各行技艺中的发明者的智慧,其中最高最美的则是用于治国的思想、智慧上,即节制和正义上。人从小其心灵就孕育着这些美质,到成年时期才出现生殖这些心灵的美质的欲望。相比较而言,心灵所生育的子女,比之肉体所生育的子女,更美更为长寿:
每个人都宁愿与其生育寻常肉体子女,倒不如生育这样心灵子女,如果他放眼看一看荷马、赫西奥德以及其他大诗人,欣羡他们所留下的一群子女,自身既不朽,又替他们的父母留下不朽的荣名。再看莱喀古斯在斯巴达所留下的子女,不仅替斯巴达造福,而且可以说替全希腊造福。在你们雅典人中间,梭伦也备受崇敬,因为他生育了你们的法律。此外,还有许多例证,无论在希腊或在外夷,凡是产生伟大作品和孕育无穷功德的人们也都永远受人爱戴。因为他们留下这样好的心灵子女,后人替他们建筑了许多庙宇供馨香祷祝,至于寻常肉体子女却从来不曾替父母博得这样大的荣誉。[120]
柏拉图这里强调的是心灵的生育导致的不朽,将这种不朽解释为诗人和立法家所撰写和制定的史诗和法律,它们造福于当代和后世人类,从而将荷马、赫西奥德和莱喀古斯、梭伦,一起看作是爱情(厄罗斯)在希腊的最高代表。循此,柏拉图实际上也是将他自己及其作品,看作与这些伟大诗人和立法家们处在同一序列,在心灵的伟大上是和他们世代相继、一脉相承的统一体。
这里,柏拉图将荷马、赫西奥德及其史诗同莱喀古斯、梭伦及其立法相提并论,同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从而予以崇高的评价。这点,同他后来在《国家篇》中,从技艺是模仿等理论出发,要将荷马等诗人们逐出理想国是判然有别的。
但是,对柏拉图来讲,哲学家的爱情(厄罗斯)的更高目的,是推动心灵凭沉思凝神观照真、善、美理念世界。这样,柏拉图就由对审美主体厄罗斯本身的探讨,转入这个审美主体认识审美客体(即真、善、美理念)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