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有说不见不散的人都有着一道关于等待的暗伤(第3页)
那是一个古老而腐朽的院落,早已经被人遗忘了,但那里斑驳的墙壁和灰白的砖瓦比世间任何一种繁华都更能安定人心。郁桐喜欢那里,尤其喜欢站在房前的空地上看江。当然,她看江,也等人。
救她的那个大哥哥说,那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管那里叫“望江别墅”。
既然是秘密基地,那他就一定还会去吧,她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除了等,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段时间,刘靖初很少去“望江别墅”,郁桐连去几天都是失望而归。有一天离开时,她决定给他留一张字条,似乎觉得有千言万语,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最后便只写了一句话:大哥哥,谢谢你。
几天之后,当郁桐再去“望江别墅”时,她发现那张字条上多了三个字:不客气。
她立刻高兴地再加了一行: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她等啊等,等了好几天,还是没见着人,但总算等来了字条上的回复:小胖妹,我叫刘靖初。
她写:不要喊我小胖妹,我不胖。
他又写:我懂,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生都不喜欢别人说她胖,哪怕那就是事实。那我还是叫你小矮子吧。
被别人说矮和胖都是女生的大忌,可是郁桐一点都不生气。被刘靖初喊小胖妹、小矮子,她竟然反而觉得有一种被宠溺的温暖。他们也开始用那种你来我往的文字方式交流起来,她后来还索性用了一个作业本来替换那张纸。
那一年的春天,有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时间,郁桐都是在“望江别墅”度过的。她总是坐在有“沙沙”的风吹树叶声的老房子前,下笔也是“沙沙”的,一不留神就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字,好像写信似的。
大哥哥,我十五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吃生日蛋糕,可是它们都太贵了,我舍不得买。
大哥哥,我参加化学竞赛拿奖了,是特等奖。但是有人不服气,还造谣说我作弊。呵呵,我直接一把火把造谣那人的化学书烧了!当然,他不知道是我干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痛快呢!
大哥哥,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我妈妈跟我的后父吵架。我后父那个人脾气很坏,仗着自己有钱就自命不凡,唯我独尊。吵架的时候他还推了我妈妈,差点害她摔一跤。哼!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冲出去抓着他的胳膊就咬,还踢了他两脚。他想打我,可我跑了,他根本就抓不到我!
在我妈妈再婚之前,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却不像现在这样复杂。那时,我妈妈总说没有安全感,她希望能遇到一个人可以承担她和我的未来。她遇到我后父的时候,以为他就是她在找的那种人。
我妈妈并不虚荣,是因为我后父有钱,所以她接受了他的追求,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要嫁入豪门的想法,这是有区别的,你懂吗?她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
可是,大哥哥,我总觉得,总有一天,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比如金钱、地位,还有她的丈夫,都会离她而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她失去那些的时候,她会庆幸还有我,她是怎么都不会失去我的。我希望能让她明白,我才是那个真正可以给她安全感的人,我才是她的靠山。
那个作业本总共有三十页纸,后来全都写满了,其中超过二十页都是郁桐写的。原本她跟刘靖初也互留了电话号码,可她还是喜欢写信。她喜欢那种静静梳理心思的感觉,更喜欢写完之后期待回信时的那种心怀暗涌。更何况,文字是可以永久保存的。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或许更不容易失去,她最害怕失去了。
她曾经失去过陪伴自己长大的布娃娃,失去过枕头边的睡前读物《安徒生童话》,失去过从小学开始攒下来的各种奖状,还失去过偶像亲自签名回寄的明信片,这一类的失去总是令她痛哭流涕。
她也曾经失去过奶奶说要留给她当嫁妆的那间老平房,失去过承诺跟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好朋友,还失去过那个喜欢被她拔走白头发、总在憧憬着喜福盈门四世同堂的爸爸,这一类的失去,则令她欲哭无泪。
失去得多了,再巨大的失去都不能打击她,可是,再微小的失去却也会令她害怕,因为她所拥有的已经不多了。
遇见刘靖初,在那时的她看来,是一种过分华丽的拥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在黑夜里流浪的人,或许也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孤独吧?一个觉得没有人和自己同路的人,或许也是不如意的吧?对郁桐而言,刘靖初的身上有一种神秘感,这份神秘感就是她想接近他的理由,她很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最开始,刘靖初似乎并不怎么热衷于搭理郁桐的心事,作业本上的留言,他看一半忘一半,回复也都很简短。直到郁桐开始说她的母亲和后父,那些温柔的语句背后暗藏的锋利才吸引了他。
渐渐地,他也愿意说说他自己了。他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父子感情疏远到爸爸连他的生日都记不清楚了。而他妈妈则是一个摸麻将比拿锅铲更频繁的人,有时即便他夜不归家她也察觉不到。他喜欢用野狼来形容自己,说自己是一匹困了就在荒原中独睡,饿了就奋力觅食,被攻击了就疯狂反扑的野狼。
他跟郁桐不一样,他也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多,可是他认为,既然拥有的都已经太少了,失去还能有多少?
他说,他并不怎么害怕失去,这世间有很多别人看重的东西他都可以看轻。
那时,郁桐觉得大哥哥真是既坚强又豁达,她即便只是看信,见不到人,也觉得字里行间都有光芒在闪。她好奇地问他:大哥哥,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你在意的吗?失去任何东西你都不害怕?
刘靖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那时告诉她,自己就是因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总是得罪人,所以他几乎没有朋友。
郁桐就说:那我来做你的朋友吧?我是跟你同路的人呢。
又说到“同路”这个概念,刘靖初看着都笑了,他回复道:这位有着百折不挠、积极正气的性格的小朋友,你怎么会跟我是同路人呢?你最好也别跟我同路,因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样的人。
郁桐当时的回复是这样的:可是,我喜欢你啊!
郁桐就那样坦坦****地把那几个字在作业本上写出来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还想把那句话涂掉。她甚至想:也许涂掉了他还是可以看出轮廓来,干脆把整页纸撕掉好了。可是她转念又想:何必呢?
喜欢就是喜欢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也许是这段你来我往的陪伴感动了她,也许是在他站在孔明灯下迎接她的时候,在他牵着她逆风奔逃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动了,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但能说清楚来龙去脉的,就不是爱情了。
所谓年少轻狂,会因一朵花开而微笑,会因一个微笑而欢喜,一阵风就把心吹动了,一场雨就把根苗浇灌成了大树。而年少轻狂,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整个世界轻而易举就可以满满当当。郁桐觉得那时的她大概就是如此,就连对方写在纸上的一句话、一个字,都能令她爱不释手。
六年后的她,是赴十八楼而来的,也是赴他而来的。
只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她想起自己前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中学时曾经一度因为竞赛而将她视为眼中钉,好几次对她算计陷害的一个同级女生,忽然重遇,她还以为对方只是来向她问路的外地游客,后来才在对方的自我介绍里隐约回想起了一点当年的往事。对方对她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临走又奚落了她一番,她都是微笑着面对的。她忍着没有告诉对方,她之所以没有认出对方,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