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黑格尔的马克思(第2页)
从这段谈话中可以看出,卢卡奇的“黑格尔情结”有多么深。然而,平心而论,卢卡奇的自我批评在总体上还是可靠的。他是这样的哲学家,即致力于寻找和发现马克思与黑格尔在思想上的共同点。他的努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事实上,在把马克思黑格尔化的同时,他也把黑格尔马克思化了,从而使黑格尔成了马克思主义的守护神。然而,以卢卡奇为代表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面临着严重的挑战。
第二种观点可以称之为“扬弃论”或“批判继承论”,即倾向于把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解释为“批判继承”的关系:一方面,马克思抛弃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和“死东西”;另一方面,马克思又继承并保留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活东西”。在这一观点的持有者中,影响最大的是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和列宁。他们的见解作为正统的、主流性的见解,对苏联、东欧乃至中国的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显然,认真地对待并分析他们的相关见解,是马克思哲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的课题。在这里,我们将主要考察德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弗·梅林(FranzMerhring)和卡尔·柯尔施(KarlKorsch)的观点。
我们先来考察梅林的观点。在其重要的遗著《马克思传》(1919)中,梅林并没有辟出专门的篇章来讨论马克思和黑格尔在哲学思想上的联系和差别,因为在当时德国的理论氛围中,马克思的研究者们普遍地不重视马克思学说中的哲学维度,这当然是与马克思在哲学方面的一些手稿和遗著尚未发表有着直接的联系。但在一些相关的论述中,梅林还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涉及这一主题。
梅林认为,马克思于1836年10月进入柏林大学后,听过黑格尔的学生爱德华·甘斯(EduardGans)和加布勒尔(G。A。Gabler)的课。在第二个学期里,在学习方面,
黑格尔的哲学越来越明确地成为变换不息的现象中的一个固着点。当马克思初次接触到黑格尔哲学的片断时,他并不喜欢它的那种“古怪而粗犷的格调”;但是在又一次生病的时候,他从头到尾地研究了它,并且加入了青年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13]
在梅林看来,同博士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之间的交往,为马克思开辟了一条通向黑格尔哲学的道路。实际上,对马克思影响最大的是博士俱乐部的两个最杰出的成员——柏林大学讲师布·鲍威尔和多罗特恩施塔特的中学教员科本(K。F。Koeppen)。这两个人的思想,尤其是布·鲍威尔的思想,深受黑格尔的影响。正是他们促使马克思关注黑格尔在其《哲学史讲演录》里提到的希腊哲学中的自我意识哲学,马克思关于德谟克利特(Demokrit)和伊壁鸠鲁(Epicuros)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博士论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酝酿出来的。当然,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对伊壁鸠鲁自我意识哲学的抽象的理论兴趣上,他只是借用伊壁鸠鲁的语言,对德国思想界进行启蒙。然而,他的博士论文仍然带着黑格尔哲学的深深的烙印: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成了这位黑格尔的学生授给自己的毕业证书;他熟练地运用着辩证法,他的语言表现出那种为黑格尔所特有而他的学生们早已失去了的活力。但是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还完全站在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立场上。[14]
从19世纪40年代初起,马克思通过对现实的革命斗争的参与、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的认同和对国民经济学的研究,开始转而批判黑格尔哲学,确立了自己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批判继承关系。梅林写道:
马克思是个不知疲倦的思想家,对于他来说,思维就是最高的享受;在这方面,他是康德、费希特、特别是黑格尔的真正继承者。马克思常常重复黑格尔的话说:“即使是恶棍的犯罪思想也比天上的一切奇迹更为崇高而辉煌。”但是和这些哲学家不同的是,思想不断地推动马克思走向行动。[15]
在这里,梅林要告诉我们的是:一方面,马克思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家,尤其是黑格尔崇尚理论和思维的传统;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不赞成他们仅仅停留在理论和思维上,而是主张诉诸行动,把理论和实践紧密地结合起来。当然,在梅林看来,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批判地继承过来的最重要的哲学观点乃是历史发展的观点。他在谈到黑格尔的时候指出:
他比其他哲学家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从历史发展的观点来考察事物。这种观点使他有广泛的可能来理解历史,尽管这种理解所具有的唯心主义形式好像通过一面凹镜来反映事物,把全部历史进程仅仅设想为观念发展的实际例证。黑格尔哲学的这个现实的内容,是费尔巴哈不曾领悟的,而黑格尔派则把它抛弃了。
马克思承受了黑格尔哲学的这个最可贵的因素,但是他把黑格尔哲学翻转过来,使得他的出发点不再是“纯粹思维”,而是现实这个无情的事实。这样,马克思就给唯物主义带来了历史的辩证法,并因而使唯物主义获得了那种“能动的原则”,这种原则不仅要求说明世界,并且要求变革世界。[16]
梅林的上述见解并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见解,我们甚至可以说不过是一种老生常谈。事实上,哪一个稍稍了解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人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呢?即使是在这里出现的马克思“把黑格尔哲学翻转过来”这样的提法,也不过是源自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的下述论述:
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stehtbeiihmaufdemKopfo)必须把它倒过来(umstuelpen),以便发现神秘外壳(dermystisHuelle)中的合理内核(denrationellenKern)。[17]
梅林这里说的“翻转过来”和马克思在上述论述中说的“倒过来”都是同一个德语动词umstuelpen。总之,梅林只是笼统地肯定,青年马克思受到过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后来,马克思清算了自己的信仰,创立了自己的理论,从而与黑格尔之间形成了批判继承的关系。在梅林以平平淡淡的方式叙述出来的这些见解中,既缺乏对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这一重大理论问题的关注,也缺乏缜密而又富有独创性的思考。
现在我们再来探讨柯尔施的观点。与梅林的平静相对峙的是柯尔施的**。在他的代表作《马克思主义和哲学》(1923)一书中,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马克思主义与哲学之间的关系的极端重要性:一方面,必须充分地阐明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哲学维度的重要性,阐明马克思在哲学研究领域中的独创性和伟大的贡献;另一方面,必须弄清楚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来源,特别是弄清楚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以便对马克思的理论革命做出准确的评价。
柯尔施尖锐地批评了当时的资产阶级学者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们对马克思主义与哲学关系的漠视。库诺·费舍(KunoFischer)在九卷本的《新哲学史》中,论及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的关系的只有两行字;在宇柏威(Ueberweg)的《从19世纪初到当代的哲学史纲要》(第11版)中,只有两页提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及其著作;朗格(F。A。Lange)只在《唯物主义史》的一些脚注中提到马克思,称他为“政治经济学史上最伟大的活着的专家”。与这些资产阶级的学者一样,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一再强调马克思主义与哲学没有关系,并试图用康德、叔本华(A。Shauer)、马赫(E。Mach)、狄慈根(Dietzgen)等人的哲学思想来补充马克思主义。柯尔施指出:
实际上,正是许多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看上去非常正统地遵循导师的教导,然而却以同样随意的方式对待黑格尔哲学,甚至整个哲学。举例来说,弗兰茨·梅林不止一次简单地描述过他自己关于哲学问题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即“导师们(马克思和恩格斯)成功的前提”就是“对一切哲学幻想的拒斥”。[18]
在柯尔施看来,像梅林这样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著作中的哲学思想几乎完全缺乏准确的理解和认识。而柯尔施却像当时的卢卡奇一样,看到了马克思主义与哲学关系问题的重要性,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一书中他主要就这层关系展开深入了的论述,而在他的晚期著作《卡尔·马克思》(1938)中,柯尔施专门辟出两节的内容来讨论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批判继承关系。有趣的是,虽然柯尔施眼光敏锐,充满**,但他对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却和梅林一样,未能超越“倒立着的”和“倒过来”的比喻。他这样写道:
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唯物主义倒转(materialstischeUmstuelpung),把黑格尔在哲学上头足倒置的历史的社会世界的布局,重新颠倒过来,使之以足立地。[19]
比如,在黑格尔的法哲学中,市民社会仿佛只是国家的产物,而马克思则把这两者的关系颠倒过来了,在他看来,市民社会才是国家的真正的基础;再如,在黑格尔的一般哲学观念中,宗教的、艺术的、哲学的意识形态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在支配社会物质生活,而马克思则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了,强调物质生活才是意识形态的真正的基础。柯尔施还指出,马克思不光颠倒了黑格尔理论的结构,甚至还颠倒了他关于发展的理论:
在马克思那里,黑格尔的“发展”概念也经历了同样的“倒过来”(Umstuelpung)的过程。马克思以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基础上的社会现实的历史发展取代了黑格尔的“观念”的超时间的发展。[20]
柯尔施认为,黑格尔的发展观是通过绝对精神“外化”、“复归”这样的唯心主义的、神秘主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马克思则撇开了这套神秘主义的术语,用生产方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类十分明晰的术语来表达自己的唯物主义的发展观念。在他看来,马克思和黑格尔在许多哲学观念上存在着相似性,而“批判继承”的关键只在于马克思倒转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
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模式中明确无误地显现出来的,是在变化了的现实层次的结构中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差别和对立,而在马克思的关于物质生产力的真正的发展和按照黑格尔的观念所说的概念“发展”之间,在对黑格尔的模式做了唯物主义的倒转(dermaterialistisUmstuelpung)之后,仍然存在着许多相似性。[21]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一个柯尔施率先意识到并提出的如此重大的问题,即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关系问题,尤其是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却没有在他那里结出应有的理论果实,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情。尽管在政治观念上柯尔施是当时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他甚至被当时的德国共产党开除出党,但在哲学观念上,他还是未能摆脱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思考问题的方式,所以,在对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的探讨中,他的全部思路也未能越出“倒立着的”和“倒过来”的这个影响深远的比喻。
第三种观点可以称为“否定论”或“断裂论”,即倾向于强调,在马克思思想和黑格尔思想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虽然马克思曾经是一个青年黑格尔主义者,然而,他的思想在1845年前后与黑格尔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之后,马克思与黑格尔就完全分道扬镳了。持有这种见解的学者认为,只有让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的阴影中完全摆脱出来,才可能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哲学的实质。在这一观点的持有者中,意大利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罗歇·科莱蒂(LucioColletti)和法国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路易·阿尔都塞(LouisAlthsser)是最为典型的代表。
我们先来看科莱蒂的观点。他的观点深受他的导师——德拉-沃尔佩(GalvanoDella-Volpe)的影响。对于德拉-沃尔佩来说,在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存在着一种对立的、断裂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在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3)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论述。科莱蒂在自己的一系列论著中沿着同样的思路来探讨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在他的代表性著作《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1969)一书中,他从一个新的角度出发来考察马克思和黑格尔在理论上的对立关系。他写道:
这里存在着一个真正的、基本的两难困境:或者选择思想和存在的同一性(theidentity),或者选择思想和存在的异质性(theheterogey),正是这一选择把独断论和批判的唯物主义区分开来了。[22]
在科莱蒂看来,黑格尔哲学作为独断论哲学,正是主张思想与存在的同一性的。按照黑格尔的看法,思想与存在的同一性也就是思想把存在统摄在自身之内,因此,思想范畴的运动也就是存在自身的运动,实在世界不可能越出思想、范畴和逻辑的世界。科莱蒂把这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法称之为“物质辩证法”(thedialeatter)。他写道:
物质辩证法的要义如下:有限的东西是无限的,实在的东西是合乎理性的。换言之,决定性的或真正的对象,即唯一的“这一个”不再存在;而存在着的只是理性、观念、对立面的逻辑的包含物,即与他者不可分离的这一个。……真正的对象被融解在逻辑的矛盾中——这是第一个运动;在第二个运动中,逻辑的矛盾倒过来成了客观的和实在的。到现在为止哲学家成了一个完全的基督徒。[23]
简言之,在科莱蒂看来,黑格尔的所谓的“物质辩证法”的实质也就是先把个别的、感性的存在物转变为思想或逻辑的存在物,再把思想或逻辑的存在物看作客观的、实在的存在物。要言之,用思想、观念和逻辑去吞并一切实在的存在物,换言之,把一切个别的、感性的存在物融解在思想和逻辑之中。那么,为什么科莱蒂要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称为“物质辩证法”呢?人们通常不是把“物质”理解为一种客观实的东西吗?其实,“物质”只是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只有在它涵括的具体样态——事物——中才具有感性的实在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国哲学家乔治·贝克莱(GeeBerkeley)在《人类知识原理》(1710)一书中曾经写道:
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物质一词用成和别人所用的无物(nothing)一词的意义一样,而这样一来,在你的文体中,这两个名词就可以互用了。[24]
在贝克莱看来,“物质”也就是“无物”或“虚无”。许多人都把贝克莱的这句名言理解为对唯物主义的否定,甚至贝克莱自己也是这么看的,但这句名言却蕴含着一个极为合理的观念,即对抽象的“物质”概念的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1873—1886)一书中也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