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时已惘然(第4页)
宋夜痕看了看卓玉辰,又笑道:“她还总是倔犟得很,心里明明是害怕的,但表面却强撑着,原以为她娇生惯养,经不得风雨,可她偏偏能忍受难以想象的苦。”卓玉辰便就想起了他们被敖昆绑架的情形,忍俊不禁,道:“是啊,她还敢偷袭敖昆呢,只可惜偷袭的技术实在太差。”
说到偷袭,宋夜痕不禁想起那次在凝碧楼,其实他早已经见过华岫,便是华岫和孙家公子相亲的时候,当时凝碧楼的客人很少,他坐在角落里,将华岫的小把戏都看得清楚,他看她往菜里面撒药粉,于是用两块鸡骨偷偷地打了她的膝弯,这件事情华岫从来不知道,她哪里会想到当日害自己摔得整张脸都扣进菜碗里的人,竟然就是宋夜痕。
此时,宋夜痕向卓玉辰描述起当时的情形,乐得卓玉辰拊掌大笑,直说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宋夜痕问:“哪样的机会?”卓玉辰道:“被她捉弄的机会。可以被她捉弄,看她因为恶作剧得逞而沾沾自喜的模样,一定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气氛又渐渐凝重起来。
其实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欢腾,讨论的又好像都是华岫的糗事,眉间目下,总带着赏味与宠溺,可是,却不知不觉,在笑容堆积的时候,也将某种异样的情绪堆积,似惆怅,似感慨。
卓玉辰不时地偷眼去看宋夜痕,他的表情比他寡淡,笑容也不如他丰满,说话的语气更是轻,轻得好像他只是随口说说,被说的人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但这一切表象却反而刺痛了卓玉辰,他隐隐觉得,表象之下,是隐藏着某种不能言说的秘密的。他负手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时而微微闭了眼睛,时而又叹息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夜痕问他:“卓少,你怎么了?”
卓玉辰只摇头,不说话,好一阵子,却又顾自笑了。那笑容里仿佛含了某种盘算似的,意味深长,连心结也解开了不少。
这时大夫从屋里出来,一面走,一面絮絮地对紫琳叮嘱着,紫琳听得认真,送走了大夫,回头见左右仿佛立了两尊门神似的,而这两尊门神太俊俏,亦太专注,都巴巴地看着她,她不由得唏嘘起来,道:“两位,我家小姐是受了风寒,寒邪侵体,而且,有郁气积滞——”说到郁气积滞,她便故意扫了宋夜痕一眼,带了些责备,又再道,“大夫说,她这病很是磨人,也不知几时才能醒,就算醒了,病况也会反复,须得悉心调养很长一段时间。”
卓玉辰虽则挂心,可是看华岫睡得沉,红绡楼的丫鬟们又忙进忙出,将小姐众星拱月似的照料着,他知道自己就算留下也不过是面装饰,出不上力,便就对紫琳说我改日再来看华岫。
宋夜痕道:“我送你。”两个人同步出了红绡楼,临辞别时,卓玉辰忽然拍了拍宋夜痕的肩,道:“我喜欢她。很喜欢。”宋夜痕愣住,依稀觉得卓玉辰的话中有话,他便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知道。”
卓玉辰走后,宋夜痕一个人在大门外站着,正午时分的日光,从头顶罩下,将他的影子都压在脚底,扁扁的,好像随时都会被排挤消失掉。他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双腿竟然有些发麻,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宋大哥。”
这宅子里,会那样喊他的,只有一个人。
他回头便看见香锦笑盈盈地跨出门来。他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呢?”丫鬟翠莹正欲替香锦回答,却被香锦用胳膊撞了撞,反问:“宋大哥也是要出门吗?”宋夜痕摇头:“我刚送走卓少爷——”又道,“华岫病了。”
香锦的眼波轻轻一漾,叹道:“我刚听说了这件事情。唉,表姐她也太任性了些,如今自食苦果,也算学个教训吧。”顿了顿,又问,“宋大哥可有去找那名叫桂新的船家?”宋夜痕恍然若悟:“我尚且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件事情。”
香锦忙道:“若是宋大哥眼下没有别的事务处理,香锦愿意陪宋大哥一同前往,权当是赏景踏青呢。”
宋夜痕诧异:“你不是自己要出门吗?”
香锦道:“原本我只是在家中闷得慌,想出外走走,这会儿恰好遇见宋大哥了,便生出刚才的念头来,宋大哥莫要嫌我多事烦扰才好。”宋夜痕客气道:“怎会!既然我此刻得闲,便就到五里村走一趟吧。只是——表小姐,那样的乡野地方,你当真确定要与我同去?”
香锦倩笑:“宋大哥莫不是嫌弃我无用,怕我成了拖累你的包袱吧?”
宋夜痕急忙解释:“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香锦看他着急,掩嘴笑道:“和你开玩笑呢,那咱们这便走吧。”然后侧身对翠莹道,“你便不要去了,在家中等我回来就好。”翠莹心知,其实香锦是要到城隍庙烧香的,可是看见宋夜痕,什么计划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贴上去,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对这位三管家是动了心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转念想想,主子那个人,难得对谁如此掏心挖肺,眼下有一个人令她一改往日傲慢犀利的态度,或许也是不错的。她唏嘘一阵,独自回了绮香阁。
宋夜痕骑马载着香锦,很快到了五里村。下马的时候他伸手扶她,道:“表小姐小心。”香锦眉眼弯弯,天真地看着他:“宋大哥,为何你要管表姐叫华岫,却不直呼我的名字?”宋夜痕一惊,隐约回忆起,自己好像真的直呼了华岫的名字,更不想那么微小的细节却被香锦听了记了,他顿时觉得很尴尬,只好辩解道:“我大概是糊涂了,我又怎敢当着她的面那样喊她。”
香锦笑问:“那你当着我的面,直呼我的名字,好不好?”
宋夜痕面露难色,尚且来不及作答,香锦便牵了他的袖子,指着前方道:“那里有人,我们去问问他是否知道桂新住在哪里吧。”他僵硬得仿佛提线木偶一般,任由那纤纤玲珑的女子引领着,亦步亦趋。前方的路人恰好是五里村的村民,也认得老船夫桂新,他们在村民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桂新的家中。
桂新听他们问起替完颜小姐开船掌舵的那件事,道:“因为那富家小姐出手大方,所以我印象深刻,当时上船的人一共有三人,都是女子,其中包括小姐和丫鬟,另外一个,我便不知道了。但奇怪的是,上船时明明有三人,下船时却变了两人,只剩了那小姐和丫鬟,我还以为另外那位姑娘仍留在船上,可是找遍了,却压根不见她的踪影。我当时便想,或许是船在中途有小舟来将那姑娘接走了吧,毕竟我只负责掌舵,别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的。”
宋夜痕请老船夫再多回忆一些当时的情形,可桂新说来说去仍是相类似的言辞,无法再提供多一点的线索。香锦便劝说宋夜痕离开了,一路上,她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什么,他也不答,泛着青黑的脸,好比暴雨之前的天空,阴翳满布。
香锦终忍不住开口问:“宋大哥,那洛云翩是你的什么人?”
宋夜痕怔了怔,道:“她是我的朋友。”
香锦不悦:“你对她的关心,仿佛不是对普通的朋友吧?你们之间,是否还有别的什么牵连?”
宋夜痕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似看着香锦,却又好似落在某个虚幻的地方,散成一滩迷茫的雾,聚不到一处。良久,他说:“她是我喜欢的女子。”——不知为何,在香锦的面前说出自己曾有心上人这件事情,好像要容易得多。到了华岫面前,却只敢承认他和洛云翩之间有一面之缘了。
香锦的表情顿时僵住,连心跳仿佛都停滞了片刻。他竟然已经有了心上人?耳旁呜咽的风,忽然笼上几许哀怨。缠绵的哀怨,灰了雪白的裙裳,黯了双颧飞舞的胭脂色。
宋夜痕回想起三年前,和洛云翩的相识,恍如昨昔,历历在目。那时的他还在为风荫的一间绸缎庄做掌柜,因为绸缎庄在京城有好几个大客,有些生意上的细节需要当面商议,所以他便来了京城。
从陆路走了三天两夜,然后在章溪的码头转水路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