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桐(第2页)
“这些年来……”徐昭佩喘息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般说道,“母后……逼你读书习武,天不亮就叫你起身,背不出书便不许用膳……逼你担起江山,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让你听那些枯燥的政事,看那些血腥的战报……逼你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去面对最阴险的权谋,最残酷的征战,和这世间……最沉重的责任……”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画面,那个被迫迅速长大、眼神里常常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郁的孩子。
“……你可曾……觉得辛苦?可曾……在心里……怨过母后严苛?怨母后……夺走了你的童年,你的快活?”
这是她身为人母,深藏心底最深的不安与愧疚。她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坚韧的强者,可这个过程,是否太过残忍?
方等跪直了身体,双手依旧紧紧包裹着母亲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他的目光恳切而真挚,带着不容置疑的赤诚,望进母亲已显浑浊却依然试图看清他的双眼:
“母后!您怎会如此想?”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若无母后昔年严厉教导,在台城废墟中为儿臣撑起一片天,儿臣早已随波逐流,不知葬身何处;若无母后临朝称制,稳定局势,扫除奸佞,大梁江山早已易主;若无母后言传身教,教儿臣为君之道、立世之本,辨忠奸,明得失,儿臣何以有今日?母后给予儿臣的,是生命,是江山,是安身立命的一切!儿臣心中唯有感激,唯有敬畏,唯有……恨!只恨自己无能,不能钻研医道,不能代母后受这病痛之苦,眼睁睁看着母后受此折磨……”
他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汩汩流淌进徐昭佩干涸的心田。她看着儿子,从他激动而真诚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点未曾被宫廷倾轧和命运磨难完全磨灭的、对公义和情感的执着;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不曾拥有的、属于开创者的豁达与坚定。他理解了她所有的不得已,并将那些严苛的磨砺,化为了前行的力量。
她不再仅仅是他的母亲,他是一个真正理解她、并超越了她的、成熟的君王。
余音袅袅
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不知在何时,渐渐地停歇了。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谧,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岁月的叹息。
徐昭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语,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安详、如同莲花初绽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满足,有最终的放下。
她不再试图积蓄力气说话,而是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一首江陵的小调。曲调婉转悠扬,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气息,和窗外北国的严寒格格不入。这调子,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在江陵那个暂时得以安宁的王府里,夜色深沉,她抱着那个因为怕黑、或者因为白天的功课受了委屈而蜷缩在她怀里的小儿,轻轻哼唱着,哄他入睡时一样。
方等听着这熟悉的、几乎刻入骨髓魂梦的旋律,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但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母亲的手边,像一个走累了终于归家的孩子,闭上了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这最后的、温暖的抚慰。
凤栖梧桐
不知过了多久,徐昭佩的哼唱声,渐渐地低了下去,越来越微弱,终至不闻。她的呼吸变得愈发轻浅,目光再次投向帐顶,却又仿佛穿透了帐顶,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手指在方等的掌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如同清晨最后消散的薄雾,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等儿……”
“……母后……累了……”
“……这大梁的江山……万里……就……交给你了……”
她的手,在方等的掌心,最后微微一动,随即,彻底地松弛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方等猛地抬头,只见母亲的眼睛已经安然闭合,唇角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解脱而安详的弧度。她的呼吸,停止了。
殿外,风雪已停,墨蓝色的夜空中,云散星现,漫天繁星璀璨夺目,冰冷而沉默地,注视着人间这场永恒的、无法避免的别离。
瑶光殿外,那棵多年前由徐昭佩亲手种下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承载着新雪,在星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凤凰非梧桐不栖,而如今,栖于其上的凤凰,已然振翅,归于永恒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