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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初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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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和七年的冬天,随着皇太后徐昭佩的薨逝,仿佛将建康城所有的暖意都一并带走了。那场席卷一切的冰雪,似乎不仅覆盖了宫阙楼台,更深深埋进了年轻皇帝萧方等的心底。国丧的钟声在台城上空久久回荡,沉重而哀戚,为这个辉煌的帝国蒙上了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

徐昭佩的葬礼,极尽哀荣,完全遵照了方等的旨意,以最高规格的皇后丧仪举行,并追谥为“辅天启圣敬哀皇后”,陵墓依山面水,与她生前所愿无异。送葬那日,素幔如雪,从宫城一直延伸到钟山南麓的陵园。百官缟素,万民跪哭,整个建康城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方等亲自执绋,步行送灵,风雪打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曾映照过江山万里、敌军千重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与哀伤。

葬礼之后,方等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要为母后守孝三年。

“陛下!”以王僧辩为首的重臣们跪伏于地,恳切劝阻,“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不可辍朝三年啊!《礼》云,‘天子以日易月’,守孝二十七日便可临朝,此乃祖制,亦是国家所需!”

方等端坐于瑶光殿偏殿——这里已成了他守孝期间的居所,陈设极其简朴,他本人也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形容消瘦。他听着老臣们的劝谏,目光却落在殿外那棵覆雪的梧桐树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朕幼年失怙,全赖母后呕心沥血,抚育教导,历经万难,方有今日。母后于朕,不仅是生母,更是恩师,是砥柱。若无母后,便无朕,更无今日之大梁。‘以日易月’之制,是对天下臣民,非对朕之母后。朕意已决,三年之内,朕将辍朝罢乐,居于偏殿,潜心守孝。朝中一应政务,暂由太尉王僧辩、中书令张绾、尚书仆射周弘正三人协同处理,遇军国大事,可入此殿禀报。诸卿不必再劝。”

他的话语中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源自骨子里的悲痛与坚定。群臣皆知皇帝与太后母子情深,更感念太后昔日匡扶社稷之功,见皇帝意志如此坚决,最终也只能含泪领命。

沉淀与过渡

于是,从承和八年春至承和十年春,整整三年时间,大梁的朝堂进入了一种奇特而平稳的运行状态。皇帝深居简出,除了定期聆听三位辅政大臣关于重大事务的禀报,并做出关键决策指示外,几乎不再公开露面,也不再参与日常的朝会议政。

这三年,对于大梁而言,是一段至关重要的沉淀与过渡时期。

在王僧辩、张绾、周弘正这三位分别代表军方、寒门与世家背景,且皆忠心耿耿、能力卓著的老臣主持下,方等登基以来推行的各项新政,并未因皇帝守孝而停滞,反而以一种更稳健、更深入的姿态向前推进。

漕运改革在经历了初期的震荡后,逐渐步入正轨。“漕捐”三成利润充公,虽令世家大族肉痛,却也勉强维持了体面,而朝廷则借此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用于兴修水利、补贴农桑。张绾等人趁机将一批寒门干吏安插进漕运相关的监管职位,逐步渗透着这块昔日由世家垄断的领地。

《求贤令》与科举取士的制度被进一步细化完善。各州郡的官学体系开始建立,朝廷拨付专款资助贫寒学子。承和九年举行的科举,规模更大,流程更为规范,取士人数也更多。虽然世家子弟仍占据相当比例,但像陆知远那样出身微寒而跃过龙门的例子已不再罕见。一股新鲜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大梁的官僚体系,悄然改变着朝堂的力量格局。

而最为人称道,也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那部在方等守孝期间最终修订完成并颁行天下的《梁律》。新律的核心精神——“罪止其身,不累家眷”,如同一股清泉,冲刷着数百年来因连坐、族诛而积累的戾气与恐惧。尽管仍有保守派私下非议此律“宽纵罪犯,有失威严”,但它在民间和大多数中下层官员中,却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人们仿佛看到,法律的锋芒之外,终于有了一丝人性的温度。这道律法,也如同皇帝在守孝期间沉默的身影一样,为他赢得了“仁德”的声望。

方等虽然身处偏殿,但他的意志,他亲手提拔的寒门官员,他整顿后的军事体系,都如同无形的网络,确保着帝国沿着他设定的轨道运行。他偶尔发出的旨意,往往切中肯綮,显示出他虽不在朝堂,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这三年,他并非完全沉浸在悲痛中,更是在沉淀,在思考,在将母亲多年的教诲与自己的执政实践融会贯通。

除服临朝

承和十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更加明媚动人。冰雪消融,秦淮河碧波荡漾,台城内外繁花似锦,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三月,皇帝除服。在沉寂了三年之后,萧方等再次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于太极殿的龙椅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群臣悄悄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天子。仅仅三年,这位年轻的帝王气质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昔日眉宇间尚存的一丝锐气与青涩已彻底沉淀,转化为一种深不可测的沉稳与威仪。他的面容更加削瘦,轮廓如刀劈斧凿,眼神平和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事浮沉。当他目光扫过丹陛之下时,整个大殿都仿佛为之一静。那是一种属于成熟帝王的、历经磨难与思考后所拥有的绝对自信与掌控力。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正政事,询问三年来各项新政的进展、各地的民情、边关的防务。他的问题精准,决策果断,对各类数据的熟悉程度令主管官员都暗自心惊。人们清晰地意识到,经过三年的静居与思考,皇帝对权力的运用、对国家的治理,已然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开创盛世

亲政之后,方等开始以更高的效率和更宏大的手笔,兑现他对母亲,也是对天下苍生的承诺。

他连续下达数道减免赋税的诏书,尤其是对遭受过战火蹂躏的江北、淮西各州郡,休养生息的政策得到了进一步延长和强化。他深知,民富方能国强。

他大力整顿吏治,派遣精明强干、不徇私情的御史巡行各地,明察暗访,考核官员政绩,严厉惩治贪腐渎职,同时破格提拔了一批像陆知远那样政绩卓著的清廉干吏。官场风气为之一新。

他广开书院,不仅在建康设立规模空前、允许寒门与世家子弟同堂学习的太学,更鼓励各州郡兴办官学,甚至对民间有声誉的私塾也予以资助和表彰。知识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开始向着更广阔的社会层面渗透。

数年的苦心经营与政策延续,开始结出累累硕果。江北、淮西曾经因战乱而荒芜千里的土地,在朝廷政策的鼓励和纳入户籍的降卒、流民的努力开垦下,逐渐变成了片片良田,炊烟重新在村庄上空袅袅升起,鸡犬相闻之声再次回荡在田野之间。江南的商贸更加繁荣,通往南洋、西洋的海路被打通,番邦的香料、珠宝、犀象与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在广州、扬州等沿海各大港□□汇,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和新奇物产。一个百业复苏、民生渐裕的局面初步形成。

这日,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见皇帝勤于政事,而后宫自先太后去世后更显空寂,便再次上书,恳请方等下旨选秀,充实后宫,以绵延皇嗣,稳定国本。

方等将那份文辞恳切的奏章拿在手中,看了良久,然后在一次常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其轻轻放回御案,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如今天下初定,犹有许多州郡百姓未得温饱;边境虽安,然北虏西魏虎视眈眈,未敢一日松懈。朕每念及此,寝食难安。选秀之事,劳民伤财,非当今之急务。《孟子》云,‘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朕不敢忘母后教诲,亦不敢负天下万民之望。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他以“天下未安,何以家为”的理由,轻描淡写地驳回了选秀的提议,其志虑之纯粹,心系苍生之诚恳,令满朝文武,无论派系,皆为之动容。

太学新象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方等轻车简从,仅带着少数侍卫和近臣,微服巡视太学。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穿着普通的文士常服,混在年轻的学子之中,听博士讲解经义,观看学子们激烈的辩论。

在一场关于《春秋》“华夷之辨”的辩论中,一位来自江北的寒门学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认为“华夷之辨,在文化而非血统,习华夏礼仪,守华夏正道,便是华夏”;而他的对手,一位衣着华美的世家子弟则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调血统与地域的纯粹。双方唇枪舌剑,引据充分,台下听众,无论出身背景,皆听得聚精会神,只为精妙的见解而击节喝彩,无人因其门第而有所偏颇。

方等站在人群之后,静静地听着这充满活力的“百家争鸣”、唯才是举的景象。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上,也洒在那些汗牛充栋的典籍之上。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生前,在无数个夜晚,对他反复叮咛的那句话,那声音跨越了时空,依旧清晰:

“等儿,你要开创的盛世,不该只是兵强马壮,万国来朝。更该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是每一个有才之士都能尽其用,是天下百姓,无论南北,无论胡汉,无论贫富,都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如今,站在太学这象征着文明传承与未来希望的地方,看着眼前这思想碰撞、英才辈出的生机勃勃的景象,感受着帝国正在焕发出的全新活力,他知道,母亲所期盼的那个盛世,那个超越了简单武功文治的、更加宏大和温暖的盛世,正在他的手中,一步步从理想变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道路尚且漫长,挑战依然众多,但方向,已经无比清晰,而他的脚步,也必将更加坚定。

属于萧方等的盛世,正伴随着承和十年的春风,悄然降临在这片饱经沧桑而又充满韧性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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