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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走过整个冬季(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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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乐吗?”看她慢慢地收拾大大的手提包时,我问。

她动作的手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我:“快乐与不快乐只是相对的,与过去的我相比,我想我是快乐的。”

过去?这样人淡如菊气质如兰的女人也会有一笔烂帐?我好奇地看着她,她做出个诡异的笑脸:“教你一个与女人飞快地成为朋友的办法:不要总是谈论自己的得失,而是不厌其烦地谈论她们自己,给她们递过去一面镜子,她们会对镜子里的自己百看不厌,并因此喜欢上递镜子的那双手,那个人。”

啊,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忽然拍拍我的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阿姨。”

“什么?”

“我四十九岁,是不是够年龄做你阿姨?”她与我一起出门,锁上办公室。

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我在铝合金的锃亮的电梯门上仔细看她脸的倒影,果然不再年轻,曾经应该有着很漂亮的双眼皮的眼睛,已经有下垂的迹象,嘴角也有受地心引力所吸,不自觉地向下微拉。在她说出她的年龄之前,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年龄,甚至以为她与俏君伍鸿应是同年代之人。

她轻轻说:“不是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是我的眼睛欺骗了你。”

被心理医生看穿思想并不难为情,难为情的是被她发现我在偷偷研究她。我有些脸红,慌乱地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明亮新鲜,不似五十岁的女人,果然是她的眼睛欺骗了我。

坐在顶楼的空中餐厅,她吃日式烧肉饭,我吃水果沙拉。

她将汁水丰足的肉填进嘴里时,不无得意地看着我笑:“老女人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我要将年青时为了保持身材而损失的美味全吃回来。”

“我不是为了减肥,我是没有胃口。”在她面前,我越来越自在,心里的阴影此刻也被她明亮的眼睛刺退缩到不易觉察的角落。

她忽然凝重:“你像我的女儿。”

“她多大?”我在嚼一块杨桃。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二十五岁了。”

“啊,对不起。”

“没有什么!”她耸耸肩,微笑。

“因为生病?”

“堕胎。”

我手中的叉子跌落在桌上。又是一个。

别澜并不看我:“她二十一岁时死的。她还在北京上大学,发现怀孕后不敢告诉我,又害怕到大医院里会被熟人知道,便和男友一起到一家地下诊所堕胎,手术器具不干净,交插感染了性病。”

“然后呢?”

“过了几个月,她感觉身体不适,便到校医院妇科检查,以为是普通的妇科病,却被校医查出她染了淋病。男友知道她有了淋病后,便指责她不洁执意与她分手。事情捅出来以后,她宿舍的女生都与她隔离开,都躲她如躲瘟神。她不敢告诉我们,便跳了楼。”

“天!”生活中真有这样的悲惨,我吃惊地看着别澜,她的眼睛有些潮湿,却很快平和下来,微笑着看我,说:“做父母的总是最后才知道孩子的痛苦。她死后,我痛苦得几乎要死去,天天恍惚,近乎精神崩溃。清理她遗物时,发现她的日记,五本,从初中到大学。我读她的日记,才发现,女儿的心事,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而我还一直自以为是好母亲,我们给她的家庭环境很民主。”

“你是心理医生,却不知道女儿的心理。”我在心里暗暗说。

她叹息:“她死之后我才开始研究心理学,参加考试,挂牌做心理医生。以前,我是穿灰色套装说话严谨,永远分得清对哪些人说‘通报’对哪些人说‘汇报’的行政人员。”

又被她看穿心事,我脸红了起来,我说:“对不起,别医生。”

“如果你愿意,叫我澜姨,不要让我医生,我很不喜欢医生这个称呼,一个称谓便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将人定位成健康与非健康。”别澜慈爱地握住我搁在桌上的手:“乔米,那些阴影能很快过去的,让我教你怎么样消化难过的往事,怎么样救赎犯下的错误。用不了很久,你也会坦然地说快乐是相对的,至少你比过去快乐。”

此刻,她像我的母亲,或者说,她比我的母亲更像我的母亲。我差点哭了起来。

猛听到骇人的一声巨响,一道紫色的光将近乎昏盲了的天空撕开。

别澜和我一起错愕地转脸看向窗外。窗外雨疾促地拍打着玻璃窗,在窗上化成无力的小手,一滩一滩地晕开。远远的天际,闪电飞快地划过,仿佛在躲避阵阵轰鸣的追赶。

“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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