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丰石不是S02(第4页)
S:
你一定注意到我长时间地凝视你,吻你,拉着你的手,不愿意轻易放开。什么事情我都希望能为你做,梳理你的头发,挂起你的大衣,系上你的鞋带,仔细地为你擦拭护肤品……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些,那么你一定也明白我的意图:我需要在手指,目光,皮肤,嘴唇,呼吸中感知你,让它们拥有对你的记忆。在虚空中想像那个被我用幻想锻造出掺杂了个人感情个人期许,因而失真,完美,遥不可及的化身时,它们能跳出来反驳,来自身体的记忆和封存进目光里的人影可以给我纠正,使我不至于仰望化身而对真实产生距离。
我不至一次对文明本身产生倦怠。如果不是文明升华了感官,我们便不能创造出让自己眼睛和耳朵感到陌生的形象和声音,便不能让化身比我们自己更完美,便不会自我流放于虚幻的想象,便不会飞快地对用眼睛、声音、手、皮肤甚至气味来彼此接近触摸的记忆感觉陌生。
我的手伸向虚空。如何抚摸你?如果你不在。
以前,我将你当做第二个我。说着“我爱你”,却低头看着自己。
那时,我爱着一个不能触摸,不能呼吸的东西,存在的你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气的客体。是选择去触摸一朵花,记忆它的芬香,还是选择远远地站在冷漠的,没有生命的,不能感觉的风景之外,幻想着自己正陷身于此?
我们走进了被文字与声音搭建的花园。你问我走进之后的花园是什么样。我当时回答“里面多了一些东西”。我不能用语言细解那出的东西(文明让我们了解,语言如果过份感性便会陷入矫情),如果你现在还需要我的回答,这里我便能大声说:我们踩乱了草地,却因此,我闻到了青草的香气,感觉到了它们在足底的柔软,触摸到了每一片叶一朵花的质地。它不再是沙漠里掺杂希望与绝望的海市蜃楼,而是真实的花园。在炽热得让你错认为春天的阳光中,在依然枯瘦的柳树中,在来自带着鱼腥的风中,在染上果汁的嘴角中……我们终于息息相通。
我的双臂伸向虚空。如何拥抱你?如果你不在。
我是那个叫伊博瑞姆的工匠,搜集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封存进六天六夜的铁皮盒里。时间太苍促,搜集的欲望太强烈,我无法区分哪些是玻璃,那些是不菲的宝石。铁皮盒里塞满了封存的东西,以致于在别人问及它里面倒底有什么时,我只能报以满足又茫然的笑容。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将它们解读?需要多少时间它们才会变成我们得以认出对方的符号或印记?解读以后呢?认出以后呢?
我们都知道交流无法搭起走进对方心底的桥梁。过多的了解就像负重过多的绳缆,某一天,忽然绷断,你我遥坠无法接规的两端。
那么吻呢?拥抱呢?
交流常常出现空洞,两个人静观会是谁先被对方的沉默激怒扑向对方试图挖掘出对方的秘密。
脚步一致那是集体舞,而我们,在跳双人舞。左脚向前,右脚便向后。
交流不能永远拴紧两人,我们只能将维系关系的能力托付给拥抱托付给吻。
我的嘴现启向虚空。如何亲吻你?如果你不在。
二月十五日下午
S:
坐在飞机上写最后一封给你的信。S,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咖啡是喝到尽头了。
B城之行,是我最后悔的事情。画蛇添足地将咖啡的味道改变,逼迫我们提前将咖啡时间结束。
你看多可怕。我回头看给S的信,回忆写它们时的心情,居然会那样模糊,像从机舱的窗口看向地面,除了一团白,一些似是而非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
我比我想像中的要淡定,没有流泪,没有心揪,没有痛苦。整个人是木的。干枯的木头。不涂脂粉的木头。无声。无色。此时,再被多割一刀也不会留出汁液。
这几天,我被装进了魔鬼的瓶子,沉在只有你能打捞的海底。每一天,都在瓶中等待,希望的,憧憬的,等待你从海边走过时能注意到我。终于,我在瓶子里明白了,在暗夜蜷在床内侧听着你鼻息声时明白了——你,根本不可能打捞我。如果我能自觉地安居在海底,别时不时借着阳光的力量将光线强行晃入你的眼中,那才你更想要的!
我们讨论过如果要写我们故事的几种写法。
现在,比我们原来所设计的又多出一种——它可以是一个童话,有关一只猫的童话。
或许,有一天,我会对我的孩子讲:有一只猫,因为厌倦了沉闷的生活,好奇外面的世界,便偷偷跑了出去。它与一个好心人在一起呆了快乐的几天,然后被好心人送回家,好心人说:“你是别人家的猫呀,你必须要回去,而我,君子不掠人之美。”猫在家里呆了半个月,找到机会又偷偷地溜了出去。它认识去好心人家的路。它不怕路途劳累,终于出现在好心人的家门口。它欢喜地对他喵喵叫,在他身边蹭来蹭去,以为又可以过上快乐的日子,可以一起玩闹,疲劳了抱着一起睡。好心人始终没有弯腰抱它,象征性地弯腰拍拍它的头,声音平静得几乎带着冷漠了:“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猫意外极了,难道他不认识它了?它用力蹭着他的腿,一声连一声地叫:“喵,我是猫咪呀。”好心人不耐烦地瞪它一眼;“我知道你是。可是,你看,你的毛都蹭到我的裤子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到墙角呆着吗?”猫在好心人家折腾了几天,它越来越绝望,在他身边时,它便想离去,跳出窗台后,它又想回到他身边。它蜷在床脚舔着自己,它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了,像它没法舔顺身上杂乱的毛。它感觉难受,好心人情绪的转变,让它怀疑一切不过是场可笑的闹剧……
这时,也许我的孩子会盯圆他们的眼睛问我:妈妈,后来呢?
后来呢?后来猫独自回家了,平静的过它的生活。
那好心人呢?也许我的孩子还会这样问。
好心人继续过着好心人的生活,也许他偶然会想起有过一只这样的猫,也许他已经将它给忘掉了。
如果孩子够聪明,他也许会问我:“妈妈,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S,这便是你留给我的难为了。为什么好心人第二次会不喜欢那只猫呢。
我会告诉孩子:他怕它会进驻他的生活,第一次的偶遇,让他感觉惊喜,第二次它的投奔,让他感觉负担。虽然他第二次对猫冷漠,但是不足以影响他仍是好心人。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对这个故事纠缠不休,希望他不会问我,猫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会想起好心人,是时常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还是时常想起那绝望痛苦的日子……
飞机要下降了。S,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二月二十五日